他仿佛才认识这只羊。
他爬起来,走出深草区,走到空旷的草茬地带,就像溺水的人回到岸上。他告诉大家:那是只神羊,杀不了的。他没给大家讲他膝盖落地的事情,可他的神情是这样的。
广场上全是人,男女老少喜气洋洋。破膛开肚不用屠夫插手,大家都会这个。女人们洗羊肠子,娃娃们鼓腮吹圆羊尿泡踢足球玩,嘭嘭像打迫击炮。空气里弥漫着潮湿而新鲜的腥臭味。大家喜欢这种气味。从春天青草发芽到秋末,麦子玉米豆子葵花苹果葡萄全收了,羊还在地里长着。连里有好几千只羊,过冬的时候才宰它们。种完麦子整好地,大家流尽了汗,把身子都流空了,先宰十几只羊应应急。羊跟煤炭一样,是对付寒冷的好东西。
天擦黑的时候,羊全被剔了骨头,码成堆,一户一堆,抓阄领肉。该分的分,该留的留在连队食堂大会餐。大家喜欢凑在一起闹一闹,农工们在大厅里闹,干部们在小会议室里闹。
屠夫跟连长指导员坐一席。大家吃得很专心,连头都不抬,吃出一身一脸的汗。屠夫有一口没一口,完全是应付大家。连长给他点烟,烟对他的胃口。喝酒时有人想看屠夫的热闹,连长拿眼睛挡了,只让屠夫喝三杯。屠夫有些撑不住。还没等连长开口,端菜的年轻女人就把屠夫搀下去。
到外边,冷风一吹,屠夫反而更沉了,压得女人直喘气,一下子把他自己和女人全压倒了。屠夫嘿嘿笑:“你是一只神羊,我趴下没关系,你不能趴下。”女人爬起来扶他,他不要:“刀子都变成草了,我也要变成一棵草,让羊看那么一会儿。”女人说:“羊会看你一辈子。”
“羊只看了我一眼,一眼就足了。”
女人根本搬不动他。女人脱下上衣给他盖上,穿过林带回家。月亮一点一点升起来,像一只明亮滚圆的羊,雍容华贵,仪态万方,走过来,一直走到这个沉睡的男人身边。
爱着一个男人,种地兼管生孩子。尚爷很放心,依旧是听戏,养鸟;养鸟,听戏。他喜欢女人,从来不打骂她们。尚爷会大红拳,手重。他说:“女人不禁打,一打骨头就碎了。”有一年,从河南来了个野戏班子,尚爷天天跟着听。戏班子挪一村,他跟一村,一个多月后,跟到徐州府,距家已有近二百里地了。他迷上了戏。这个戏班子是唱豫剧的,一个武生,一个闺门旦,唱得特别好。尚爷喜欢他们,更喜欢那个唱闺门旦的姑娘。那姑娘老在前排看见他,心也动了。唱野戏很苦,四海飘流,没有定所,而且常受人欺负。姑娘早就不想唱戏了。她知道,前排那个白脸后生是奔她来的。
他爱她,她也爱他,有这样一个痴心汉子,一辈子也过值了,正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一个在台上唱戏,一个在台下听戏,两个眉来眼去,姑娘连戏词都忘了,回到后台就挨打。尚爷跟到后台,一把扯住姑娘的胳膊:“走吧,跟我走吧,我不会亏待你!”姑娘抹抹泪,当真就跟他来了。当时,尚爷手里还提着鸟笼子,很像个阔少。领班的不敢拦阻,只好眼睁睁看着他们去了。这时候,前台的戏还正唱着。尚爷领着那姑娘,出了徐州府,沿黄河故道一路西行。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荒草野洼,连个人影儿也不见。姑娘牵着他的衣襟,吓得直打哆学。尚爷安慰她说:“别怕,你看这个2”路旁有一棵对把扭的柳树,尚爷一手提鸟笼子,一手抓住小柳树,只一拧,“咋喷!”树身断了。
姑娘高兴了:“晴!你这么大的劲儿?”尚爷说:“你唱一段吧?”“谁听呀?”“我听。”姑娘唱起来:“花木兰,羞答答……”“站住!”背后突然大喝一声。姑娘夏然声止,又尖叫着,扑到尚爷身上。尚爷以为是遇上了拦路打劫的。他回头看看,十几步开外,一个后生仔一手擎火把,一手持钢刀,正一步步向他逼来。尚爷把姑娘拉到背后,又把鸟笼子递给她,撩起长袍掖在腰间,迎上去。两人相距有十步远,尚爷突然橹下头上的礼帽,一扬手,“噗2”一团黑影飞过去,那人以为是暗器,一拧身子,同时举起钢刀相迎,却没有金石之声。就在这一眨巴眼的工夫,尚爷一个箭步跟上去,飞起一脚,“当卿!”钢刀翻着寒光抛落到一大开外的草丛里。那人丢下火把,亮开架势打来。尚爷弓步出手、只一招,对手就倒下了。尚爷正要上前按住,不料那人一个后滚翻,从地上闪开。
轻捷!尚爷心里叫一声好,一个燕子掉水,凌空扑去,就势抓住那人的脖颈,脚下一绊,又把他放倒地上c尚爷脚下踩着个硬东西,伸手一摸,正是踢飞的那把刀。他一把抓起来,按住那人的肩肿,扭头向姑娘说:“杀了吧?”“啊……不不不!我不要你杀人!我不要……”那姑娘已瘫在地上,一叠声叫着。尚爷转回头,松开手,又把刀丢在地上:“你走吧!”他刚站起身,那人却在地上绝叫一声:“不!你还是杀了我吧!”尚爷一愣,又拾起刀:“好,我成全你。”正要举刀,那唱闺门旦的姑娘却发了疯似的扑过来,拦腰抱住尚爷:“别别别!……你不能杀他呀!”尚爷犹豫着又站起来。“你是……关山?1”姑娘扑到那人身上,便咽起来。关山是谁?她认识?‘…··关山躺在地上,动也不动,任凭姑娘推揉哭叫,死了一般,毫无反应。尚爷如坠五里雾中,走开几步,捡起那人先前丢掉的火把,“噗噗”连吹几口,又冒出火苗来,亮堂堂一片。他拿回来弯腰照了减]咯噎!尚爷傻了,关山就是那个野戏班里的武生!他一下子明白过来:这武生也爱着闺门旦呢I他是卸了装追来的。怪不得身子那么轻捷,只是不禁打,没真功。这么说,他是讨姑娘来了千一,。许、-尚爷惭愧了,一抱拳:“对不住,我不知道……”他要把姑娘送还。可是姑娘又不肯,关山只一个劲儿地要求:“杀了我吧!杀了…·”这事有点麻烦。尚爷也坐下了。三人都坐在草地L,似乎在商量杀不杀的事。商量了半天,没结果。尚爷火了:“我看你也没出息!为个女人让我杀你。我不能杀你!我经眼的角色多啦。据我看,你能唱出好戏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