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向来不会对人酸文假醋的,该说什么就说什么,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可那大山猫似的眼睛使我不敢造次,我甚至想到了讨还票钱那最后一招儿。
“喂!开导开导吧。”我终于忍不住举了举手里的节目单。
正好是一个谐谑曲乐章。
那大山猫似的眼睛又盯了我几秒钟,盯得我真难堪,我真想用嘴皮子遮上它。
半场过去了,德彪西的一个曲目快完了的时候,她突然转过身来:
“听!这是要抓住什么的感觉。”口气冷冰冰的,像我握着的铁扶手。
那根起作用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了,我不用直勾勾地看着她了,最后一招儿也可以弃置不用。可是和她谈话困难,我像敲着一块燧石的各个侧面,看看哪一面能迸发出些火花儿。我敲着精疲力竭,可发现的还是nothing。
不过以后发生的一切都证实了我当时进取精神十分可佳。
音乐会结束了。不时有人和她打招呼,好像她认识全世界所有的红男绿女,不过招呼打过了她也没忘记回头找我。
“我也往那个方向走。”我大概是迷失方向了,那个方向对我来说正好南辕北辙……
一路上她偶尔笑笑,不过总是沉默,这非常吻合我今天产生的那种要命的要向别人倾诉孤独的欲望。我真想和她谈点儿只有知己间才会彼此倾吐的话。
“我们每人说出一种表情,只限于笑的,做个游戏。”她提议。
“好!我先说吧,”我赶快答应了,“大笑。”
冷笑。坏笑。窃笑。讪笑。
微笑。假笑。蠢笑。痴笑。
苦笑。一只眼哭一只眼笑。
“还有呢?”她颇有几分得意。我想不出还有什么,我只觉得这个游戏有点幼稚。
“皮笑肉不笑。”她一本正经地加以总结,“这些就是生活中的全部做戏感。”
不用说,我碰上了女知音。有一本书上说男人不能碰上女知音,有多少英雄好汉就是这样垮掉的。
后来证实了她对我并不做戏,她挺好的,当然不只限于在那张古老的铁床上……
在我知道她的名字叫老Q以前,就在那个晚上,我们以同样的速度爬上了“爱”的珠穆朗玛峰。
“我叫老Q。”她用平平淡淡的口气告诉我,然后一边系好胸罩那些横七竖八的带子一边慢吞吞地说,“好像不到这种程度,就谈不上真正的互相了解对吗?”
我也懒散地告诉她关于我的一些什么,还好,她始终没认为我是“搞艺术”的。“工作就是为了谋生。既然干什么都是为了挣钱,什么轻松就干什么呗!”这听起来有点儿山盟海誓的味道了。说来让人难以置信,当她带着小女子气说完这话的时候,我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跪在她脚下紧紧抱住她膝盖那块地方,我感动得热泪盈眶。她也以圣母的姿态抚摸着我,仿佛要永远给我提供无穷无尽的保护似的,仿佛我从那时开始就再也不会受到任何伤害了……
我就喜欢又有意境又疯狂、又成熟又带些小女子气的姑娘。我甚至还想到了一个温暖的归宿,一个各种气氛都浓浓的小窝儿——
良宵美宴,万家灯火……
一张大大的书桌,墨绿色的台布,桌子上一大堆书……
我们各坐一边……
月光下的花园,格里格、卡夫卡什么的。
当然了,没有不散的筵席。
什么不会够?痛苦会够,欢乐也他妈会够!
她逼着我干,像她那样干所谓“事业”。她说即使没有什么处女地,也要耕耘好自己的那一小块田园。真可惜她就是认识不到每个人在生活当中都会有自己的位置。只要他想干,在任何一个位置上都不能说不是在于某一种事业……况且在另外一个意义上说,和老Q一样,我也在从事“艺术”。我不是说我有时写点对别人来说不知所云,对自己来说不着边际的小说,我指的是我的工作。
当我把雪白的、浆得发硬的桌布铺上桌子,把大小不等的、锃亮的高脚杯摆成一排倒上各种颜色的酒等着客人来时,我总是会得意地欣赏酿酒的那帮哥们儿的杰作——在雪白的桌布上,在华丽的大吊灯下,各种酒的颜色都是晶莹透明的。据说有个油画大师毕生追求这种色彩的效果,不过没来得及见到我的吊灯下的酒就死了。
我端着不锈钢的托盘在柔软的地毯上走来走去,一个光斑也就会在天花板上晃来晃去。这时的单间餐厅是那样安静,这个光斑好像是我的一个好伙伴,好像是为了不让我感到寂寞来和我窃窃私语的一样。在客人到来之前我会由衷地感到生活是高雅、华丽、美好的。
当然了,没有不散的筵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