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那时也遭孽,饿得脸上只剩一双眼睛,还来讲书。”
“没什么,没什么。”
“腊月大雪天,好冷啊。”
“好冷的,鼻子都差点冻落。”
“还要开田,打起松明子出工。”
“嗯啦,松明子。”
他突然神秘起来,颧骨上那一小块光亮,几颗酒刺,朝我逼近了。“吾想打听件事,阳矮子是不是你杀的?”
什么阳矮子?我头盖骨乍地一紧,口腔也僵硬了,连连摇头。我压根儿不姓马,也没见过什么阳矮子,怎么刑事案都往我身上扯?
“都话是你杀的。那家伙是条两头蛇,该杀!”他愤怒着,见我否认,似乎有点怀疑,又有点遗憾。
“还有酒没有?”我岔开话题。
“有的有的,尽你的量。”
“这里有蚊子。”
“蚊子欺生,要不要烧把草?”
草烧起来了。又有一批批的人来看我,拐进门来,照例问起身体可好和府上可安一类。男人们接过我的纸烟,滋滋地抽得很响,靠门或靠墙坐下,眯眯笑,不多言语。听他们自己偶尔说上一两句,有的说我胖了,有的说我瘦了;有的说我老多了,有的说我还很“少颜”,当然是由于城里的油水厚。直待烟烧完,他们又笑一笑,说是去倒树或下牛粪。有几个娃崽跑过来,把我的眼镜片考察了片刻,然后紧张得兴高采烈,恐惧得有滋有味,“里面有鬼崽!有鬼崽!”一边宣告一边四下奔逃。一位姑娘,总是咬着一根草站在门边,痴痴地望着我,还好像亮晶晶地旋着泪花,不知是什么意思。弄得我很不自在,只好正经地总不时地盯住艾八。
这类事我已经碰得多了,刚才去看他们种的鸦片,路上碰到一位中年妇人。她一见我就显得恐惧,脸像一盏灯突然黯淡,赶紧拔着鞋后跟,低头择路而去。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艾八说我还应该去看看三阿公——其实三阿公已经不在,说是不久前被蛇咬死了,只是在人们的谈论中,还留下一个名字。在砖窑那边,还有他一栋孤零零的小屋。已有一半倾斜,眼看就要倒塌。两棵大桐树下,青草蓬蓬勃勃地生长,有腰深,已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阴险地漫上了台阶,摇着尖舌般的草叶,像要吞灭小屋,像要吞灭一个家族的最后几根残骨。挂了锁的木门,已被虫蛀出了密密的黑洞。我不知道主人在的时候,房屋是否会破败得这么厉害。难道人是房屋的灵魂,灵魂飞去,躯壳就会腐朽得这么迅速吗?草丛里倒栽着一盏锈马灯,上面有几点白白的鸟粪。还有一个破了的瓦 子,你一碰,阕永锞臀说匾幌掠砍龊芏辔米印0八说这瓦阕苁墙酸菜,当年我经常到三阿公家里来吃酸黄瓜的(是吗?)。墙上灰壳剥落,隐隐约约有几个油漆字,仅笔触的边沿还未完全褪色:“放眼世界……”艾八说那还是我写的(是吗?)。艾八扯了一把车前草,又打望树上的鸟窝。我则朝窗里瞥了一眼,见屋角有半筐石灰,还有一个大圆盘,细看,发现是铁杠铃,锈得不成样子了——我感到惊异,这种罕见的体育用品,怎么会出现在深山里?怎么运到这里来的?
大概不用问,也是我送给三阿公的,是么?我把它送给三阿公去打锄头或耙头,而他终究还是没有打。是么?
有人在坡上唤牛:“呜吗——呜吗——”于是对面的林子里有隐隐的牛铃声。这里唤牛的方式比较奇特,像喊妈妈,喊得很凄凉。也许那炮楼的砖壁就是被它喊黑的罢。
一位老阿婆背着小小的一捆柴,从山上下来。腰弯得几乎成了直角,走一步,扯出的下巴就一锄,像锄的步子。她深深地仰望了我一眼,似乎不是看我,而是从前面看到了我脑后的桐树,模糊的黑瞳孔全顶着上眼皮,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满脸皱纹深刻得使我一震。她看看三阿公的老屋,又回头看看寨子口上的那棵老树,没头没脑地咕噜了一声:“树也死了。”又慢慢地锄着步子远去。头上几根枯枯的银丝,随着风压下去,压下去。
我现在相信,我确实没有来过这里。我也无法理解老阿婆的这句话——一个无法看透的深潭。
晚饭弄得很隆重,牛肉和猪肉都大模大样,神气十足,手掌大一块,熬得不怎么熟,有一股生腻味。堆出了碗口,就系上草箍,一层层往上码,像码砖窑——几千年前就有这种吃法罢。男客才能上桌。有一位没到,主人在空着的位子上放了一张草纸,大家吃一块,往纸上夹一块,算是他也吃了。席间我谈到了香米,他们根本不肯出价钱,简直是要白送。至于鸦片,今年鸦片好是好,但国家药材站统购。我不好再说什么。
“阳矮子该杀。”艾八嗬嗬地喝下一口热汤,把汤勺放回桌面那黏糊糊的老位置上,又眼盯肉碗敲着筷子,“翘屁股,圆手板,什么工夫都做不像,还起屋,不就是阴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