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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景

老人钓着鱼,十分气愤。前三个儿子都是壮男儿,可是都没有女人;最后一个儿子娶了个女人,嘴里吱吱响。他想如果要是老伴在世,不会在乎这种声音的,她真是一个随和的好人。他坐在海边做活,她就送饭,看他干一会儿。当一个男人老了,他的女人也像他一样老了,满脸深皱,那么那个女人真是无比珍贵!

有一个冰凉的东西钻进衣领,后来才明白是雪花。他站起来看着,天边有一片灰色的云彩。第一场雪就这样开始了。他决定收起渔钩。那个小院里已经准备了对付冬天的各种东西,当冬天走近时,他就缩进那个小窝里顽抗。他仔细地缠着渔线,一边看着星星点点的雪花落进海里。

每个冬天开始的情形都不一样:刮一次冷风,或者降一层毛茸茸的霜,有时甚至是下一场大雨。不过用一场雪开头是最好不过了,它预示了真正的冬天。三儿子就是在冬天的第一场雪里出生的,后来又在另一个冬天里离去了。他皮肤白白的,像雪花一样干净。这是老人和老伴所能生出的最俊俏的孩子了。他们看着他长高了,看着他又黑又亮的眸子、长长的眉梢,真不知道这个小子要来世上做些什么!

那时他来海上钓鱼,到野地打柴禾,都要领上三儿子。老婆子说:“孩子学不会这些,不信你等着看吧。他不是在海边上做事的料儿。”老头子笑着,可是三儿子不吭一声,只用忧郁的眼神看着他。老人不喜欢娇嫩的东西,人也是一样。可是这个孩子像个晶亮透明的海贝,让人忍不住就要藏在贴身的小口袋里。

老伴临死的时候,最牵挂的也就是三儿子。

第一场雪照例下不大。雪后不久该是呼呼的北风,沙土会飞飞扬扬。老人准备了几个麻袋子——当风停沙落的时候,沙丘的漫坡上会积一层黑黑的草屑,细碎如糠,是烧火炕最好的东西了。往年这时候他和老伴干得多欢,跪卧在沙丘上,像掏金一样筛掉黄色沙末,把草屑收到衣襟里,再积成几麻袋。

风果然吹起来,直吹了两天两夜。风停了,老人提着麻袋往海滩走去。黑乎乎的草屑都积在沙丘的漫坡上、坑洼里,他一会儿就装满了袋子。把袋子扛到肩上,要有人帮一把。他一个人只好将它滚到高处,立起来,弓下身子顶住袋子。老伴儿伸手一推也就行了,他可以顺劲儿来一下子,让它顺在肩上。三儿子跟着他跑一阵,在沙滩上滚一阵,老婆子不停地叫着孩子。她要留下来继续弄草屑,坐在那儿,伸手将沙土和黑末子一块揽到跟前。老头子和儿子返回来的时候,她已经在身边堆起很多的草屑了。三儿子远远地就指着妈妈说:“爸,妈快把自己埋下了。”

不久,老伴死了,就埋在沙丘那儿。

她的坟堆也如同沙丘,大风吹来吹去,沙丘一个连一个,最后分不清她睡在哪座沙丘中了……三儿子那句不吉利的话至今响在耳边。老人扛着草袋,走累了就倚着小些的沙丘歇一会儿。他总觉得重新赶路时下边有谁推了一把,他想那还有谁,那还不是老伴儿那只瘦干干的手吗?

他一连在沙滩上奔忙了三天,小院里堆了满满几麻袋草屑。

天越来越冷了。小儿子有时进院一趟,向手上吹着气,搓着。他说:“爸,刀割一样。”老人斜他一眼,心里说:你经了几个冬天?小儿子看了看孤树上面,笑了。树枝上悬了最后的一条鱼。那是条大鱼,油性也足,要多晾晒些时日。他咂了咂嘴巴,说:“肥得像鸡。”老人抬头看着那条鱼,回想着把它拉上海岸的情景。好像就是它用血红的眼睛斜了自己一下。小儿子将院里的东西一一看过,又看了屋里的火墙,一脸的迷茫。

老人一个人在院里的时候,手总也闲不住。他找了块木板,钉上长长的木柄,做成了推雪的器具。几把扫帚用旧了,就拆开来,合成一把大扫帚。他用这把大扫帚清除了院子,然后和推雪的木板一起小心地放好。再做点什么呢?老伴儿那时候见他转来转去的,就和他一起剥花生、剥麻。天还不黑,老伴儿就动手做一家人的晚饭了,一会儿满院子都是红豇豆稀饭的香味儿。三儿子在院里捕蜻蜓,小儿子负责保管捕到的蜻蜓。那时候还像一个家。

三儿子读过了初中,在家院墙上写了很多外国字母。问他什么意思?他说“数学”的意思。“数学”是什么意思?他说“算账”的意思。行了,终于有了会算账的人了。老头子亲自推荐儿子到海边卖鱼房里做会计。那时候老人兴奋极了,他终于明白这个雪白的孩子到世上是做什么来的了。

一年之后,三儿子报名参军。老人并不反对,但还是习惯地咕哝了一句:“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儿子把漂亮的眼睛瞪圆了,说:“你怎么能说中国人民解放军是‘钉’?”他当兵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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