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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景

它红色的眼睛乜斜着他。二儿子出海回来曾告诉父亲一些奇怪的感受,说鱼眼像人。小伙子高高细细,被海水渍得黑红乌亮,像被一种老漆涂过。船老大金狗旧社会杀人如麻,杀的全是坏人,如今在海上威震四方。金狗最满意的就是这个细高小伙子,取个外号叫“钢筋”。金狗把船开到深洋里,说:“不要命的人总是长命!”

鱼在沙滩上堆成了山。方圆几十里的都来搬鱼山,扔下一块钱,鱼就随便担。天冷了,大雪落下来,鱼冻成了一根根硬棍。赶海的人互相吵起来,有时就抓起一根鱼棍横扫过去。

老人在金狗最得意的那个秋冬也没有停止钓鱼。他搞来的鱼个个强壮。老伴为他送饭,有煎鱼,有巴掌大的棒子面饼。嘿,结结实实咬一口饼,用力咀嚼,甩开膀子去扯渔线。那时哪像现在这样钓鱼,蹲着,喘着气把鱼拖上来。

小院的树枝上悬满了鱼。这棵树落光了叶子,又结满了“鱼果”。老人坐在树下,有时用脚踢一下树干。树木向阳那面悬着的鱼哗啦啦响,他就取下来用马兰草捆了,干鱼的脊背上还闪着微蓝的莹光,那是从大海深处带来的。这些鱼如果一直呆在深水里就会活得挺好,它们却偏偏要到浅水里去寻找要命的渔钩!

就像大雪陷住木轮子车的那个冬天一样,这个冬天同样出奇地多雪和寒冷。老人不怎么出他的小院,只和老伴围住暖烘烘的锅灶。听说金狗的船也不怎么出海了,只是在海里栽了流网,隔几天进海拔一次网。有一天半夜里涌起了大浪,大海的轰鸣声就像打雷一样。金狗呼喊他的人快去海上抢网,一群人发了疯似的往堆满了白雪的海岸上跑。二儿子走了,老人再也睡不着。他穿上老棉袄,用一根黑色网纲束了腰,往海上走去。

他至今记得那个早上海浪突然安息下来,一群黑乌乌的人站在雪地里,见了他都扭过头去。他大口喘着走过去……就这样,他见到了死在雪尘中的二儿子。儿子满脸血污,左手还紧扯着一片渔网。金狗领人往东海岸追去了,每人手里都举着橹桨和棍子,还有锈蚀的铁锚。一夜的大浪把渔网搅乱了,金狗命令赶快拼抢。另一渔队过来夺网,金狗让手下人抡起家伙。“钢筋”一个人抢来了三块大网,当他瞅准了第四块时,头上挨了一记铁锚。

他躺在那儿,就像睡在大土炕上一样,顽皮地扭着身子,一只手插在毛绒绒的雪被里。

拉儿子的木轮子车几次陷在雪里……

那个冬天啊,整个世界都是白的……

后来老婆子半夜跑出小院,一直向海上跑去。老头子跟在后边喊她,她一声不应。前边就是闪着磷光的海水了,她一头栽了进去。他赶紧跳进海里,觉得这漂着冰矾的水浪像沸水一样滚烫。不知怎么抱住了老伴,爬到沙岸上,见她紧紧闭着眼睛。他问:“你死了吗?你可不能死!咱们还有两个儿子!三儿子快长大了,小儿子也生出来了。咱们还有两个儿子!”

剩下的半个夜晚他煮了一锅鱼汤,放了很多姜。土炕烧得热乎乎的,上面躺了剩下的两个儿子和水淋淋的老伴。他知道她死不了,她不会撇下他对付这个冬天。

不过他知道那样的日子也许不远了。大约又过了两个冬天,老伴死去了。这个女人真好,她伴着老头子过了一个冬天又一个冬天,实在走不动了还送他一程……

以后的冬天是他自己的事情了。他沉着地生起炉火,把小屋里的寒冷驱赶到荒凉的旷野里。

三儿子和小儿子没有前两个那么高大,他们差不多是一个比一个矮瘦一点儿。老伴在世时,他曾经感叹:“这就是说,咱俩身上的火力不行了。”老婆子缺少牙齿的嘴巴咀嚼着一块干鱼,又吐出来填进小儿子的嘴里。

干鱼一捆一捆积起来,堆放在屋角的一个搁板上。老人觉得这差不多了,可是第二天,他还是带上渔具到海边去。

天冷了,他穿了一件长长的棉衣,真正的冬天就要开始了。海里的船不像秋天那样欢快,像僵在了阴暗的水面上。整整几天没有看见小儿子了,老人心里有些不安。这是最小的一个儿子,也是惟一的一个。后来小儿子又活蹦乱跳地出现在海滩上了,他才专心地钓鱼。他知道现在的忧虑是多余的,冬天才刚刚开始。

小儿子自己有一条船,似乎自在得很。几年以前他要做个渔人,就必须跟上金狗。年代变了,金狗也死了。这个满身疤痕的船老大死得不明不白,像是被什么人勒死在船舱里。小儿子和媳妇扛着网具走在海滩上,那个女人见到老头子在不远处踞着,就会忍住笑发出一声:“啧啧!”

有一次老人听到她发出的这种声音,就叫过儿子来说:“别再让我听到这个!这是最后一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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