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赵启明又到大青树下来了。他发现刀含梦摆酒摊的地方空着,不由觉得松快了些。说实在的,和这个卖酒的女子打交道,赵启明觉得是有些伤脑筋呢!但,当他走开时,总觉心里有桩事放不下。是什么呢?他对自己承认,是想要知道刀含梦今天为什么没有来。他打听另外几个卖甜酒的女人,她们说不晓得。算了!管这些闲事做什么。于是转身走去。可是,他抬起头,透过一丛木瓜树,望见了那座独立的小竹屋——这是刀含梦的家。怎么会到这儿来了呢?也好!既然来了,就进去看看吧!
推开门,迎面扑来一股又闷热又难闻的气息。只见刀含梦仰卧在地席上。脸烧得像团火,嘴角肿起许多水泡。很明显,她在忍受难以忍受的痛苦。患瘫病的妈妈守在女儿身旁,眼泪汪汪。助理医生哪里还能怠慢,连忙从皮挂包里取出听诊器——这是他的习惯,只要一出门总得背上皮挂包——但是,他受到了意想不到的打击:母女俩直直地凝视着医生。他从她们的目光中,察觉出了惶恐、戒备以至仇视。当他试图再向前接近时,只见刀含梦支撑着身体坐起来,冷冷地说:“做什么!你要做什么?”老妇人也接上道:“走吧!求你快走吧!我们用不着谁来可怜。”
的确,刀含梦母女对医生是怀有敌意的。在她们心目中,医生这行业和土匪、骗子没有什么两样。
还是在刀含梦不记事的时候,爸爸得了重病。妈先去求佛,花了好多钱呀!可是病总不见轻。当时,皆东正巧来了个汉人大夫,在街上撑起个布篷,摆开药摊子,说是什么病都能治。妈妈就去请他。大夫给病人号过脉,摇摇头,说:“预备丧事吧!”妈妈哭起来,千求万求,最后大夫才答应试试看。为了随时应付意外,她把大夫请到自己家里住。他在这儿住了将近一个月,箱子里减少了几针药,但却填满了钞票。这些钞票,包括病人家多年的积蓄,以及惟一的那块稻地。然而,当病人真正临危时,大夫却忽然不见了,他那口轻便的药箱子也不见了。……埋葬事宜还没有完结,风言风语已经传遍了皆东。说病人活生生是给气死的,因为他的老婆受了汉人大夫的欺侮……
赵启明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得到这样的对待,也来不及答话。他把两个护士找来,以强硬方式给病人做了检查,是恶性疟疾。……以后的事,你们可以想得到的,助理医生尽了自己所能,来救治这个卖酒女。为了防备不测,他夜晚就住在老妇人念经的小间里。和病人只隔一道篾墙,他可以清楚地听到她的呼吸。只要她轻微地呻吟一下,他便过来照应她。他常常守她守到后半夜,两眼熬得像熟了的桃子。本来,上级已确定调赵启明去内地专科学校进修,派来替换他的人也已经到了。但他没有走。直到他认为病人已经稳住了神,才离开皆东。
下
两年以后,赵启明又到皆东来了。卫生部门组织了一个有关恶性疟疾的考察队——在皆东一带,这种可怕的传染病已蔓延多年了——因为他熟悉情况,所以让他暂时停止学习,来参加这项工作。
从前,由省城到边地,要骑牲口走一个来月。现在修了公路,只消四天就可以到达。不过,因为山区工程比较艰巨,还差二十多公里没能直通皆东。这天,考察队就在公路终点一个景颇族山庄上投宿,准备第二天步行赶到目的地。好客的景颇人,热情地接待了考察队。他们争先恐后把木屋打扫干净,好让客人们乐意住到自己家里去。
赵启明借宿的那家,女主人在几天前刚生过孩子,还没起床。她听说考察队要到皆东去,立刻就要丈夫把一个小包交给赵启明。里面有米面饽饽、葵花籽,还有些什么在山里人看来是十分稀贵的小吃食。说要麻烦他带到皆东,送给卫生院的李淑惠同志。提到李淑惠这个名字,景颇人显然是又敬仰又感激的。那景颇男子随即对赵启明讲了以下的故事。
——他的女人已经倒在铺草上一天一夜了。疼得直叫唤,要死要活,就是接不下来。本庄上的边防军知道了这事,就往河对岸大寨子上摇了个电话。皆东卫生院派来一个山区流动医疗队,正好在前一天赶到此地。接话的是医疗队队长李淑惠,她答应很快就来。但,过了很久很久还不见到。景颇人带起雨伞,想去催请一下。到了河边,他才省悟到,原是由于夜来一场大雨,河水漫了槽,根本没法过来了。(这条小河,平时几乎是干枯的,抬腿就可以迈得过,一旦山洪暴发,两岸就只好断绝来往。)这可怎么办呀!景颇人快要急疯了,沿着河岸上下乱转。忽然,他发现浪头把一堆什么东西推上了岸。走近看,原来是个女人。她脸色惨白,头发还浸在河水里一飘一散的,两臂死死抱住一扇竹门。竹门已经在河里撞烂了,因为绑着了两根木杆,所以没有散掉。很明白,算她有运,正巧被冲到回水湾里,才靠了岸,要不然,那早就不待说了。景颇人连忙把她抱上岸,见她腰间束着一个包裹,这包裹用油布缠裹了好几层。解开来,是个小手提箱。看见箱上的红十字,景颇人不禁叫出声来,这准定是医疗队的女队长了,她在电话上答应过到这儿来的。于是,他把她背回自己竹楼上。过了一阵,女人苏醒过来,她见身旁围了许多景颇人,一时弄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她定了定神,醒悟了,随即就问这是哪一个寨子,接着又问:“是,是谁家?”她嘴唇抖动,讲话很吃力,上言不接下语。但人们明白她的意思,回答说:“就是这一家。”于是,她立刻就要站起来,由于衰弱不支,几乎栽倒。然而,她还是站起来了。并且不言不语地开始了接生工作。一个钟头以后,婴儿落地了。是双胎——一对男孩!在场的邻人们都很高兴,做父母的就别提了。这位亲手把这对双生子接下来的女队长,却显得比任何人都更激动。她一手抱一个,看样子,想要把他们举到天上去。她的心境是谁都可以想见的,她懂得,难产会使大人和没出世的孩子一同丧命。为了挽救两条人命,她不顾自己死活,冒险抢过河来。然而现在证明,她救了的不是两条,而是三条人命。这怎么叫她不激动呢!可是,精神一松弛下来,她便再也支持不住了,一下子就晕倒在地上。这时,人们才注意到,她浑身被碰得青一块,红一块。还从她肚子里压出很多泥汤子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