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不是新娘子,啼啼哭哭的。”
这样,老妇人将春宝从她的怀里拉去,一边说:
“春宝让我带去罢。”
小小的孩子也哭了,手脚乱舞的,可是老妇人终于给他拉到小门外去。当妇人走进轿门的时候,向他们说:
“带进屋里来罢,外边有雨呢。”
她的丈夫用手支着头坐着,一动没有动,而且也没有话。
两村的相隔有三十里路,可是轿夫的第二次将轿子放下肩,就到了。春天的细雨,从轿子的布篷里飘进,吹湿了她的衣衫。一个脸孔肥肥的,两眼很有心计的约摸五十四五岁的老妇人来迎她,她想:这当然是大娘了。可是只向她满面羞涩地看一看,并没有叫。她很亲昵似地将她牵上阶沿,一个长长的瘦瘦的而面孔圆细的男子就从房里走出来。他向新来的少妇,仔细地瞧了瞧,堆出满脸的笑容来,向她问:
“这么早就到了么?可是打湿你的衣裳了。”
而那位老妇人,却简直没有顾到他的说话,也向她问:
“还有什么在轿里么?”
“没有什么了。”少妇答。
几位邻舍的妇人站在大门外,探头张望的;可是她们走进屋里面了。
她自己也不知道这究竟为什么,她的心老是挂念着她的旧的家,掉不下她的春宝。这是真实而明显的,她应庆祝这将开始的三年的生活——这个家庭,和她所典给她的丈夫,都比曾经过去的要好,秀才确是一个温良和善的人,讲话是那么地低声,连大娘,实在也是一个出乎意料之外的妇人,她的态度之殷勤,和滔滔的一席话:说她和她丈夫的过去的生活之经过,从美满而漂亮的结婚生活起,一直到现在,中间的三十年。她曾做过一次的产,十五六年以前了,养下一个男孩子,据她说,是一个极美丽又极聪明的婴儿,可是不到十个月,竟患了天花死去了。这样,以后就没有再养过第二个。在她的意思中,似乎——似乎——早就叫她的丈夫娶一房妾。可是他,不知是爱她呢,还是没有相当的人——这一层她并没有说清楚;于是,就一直到现在。这样,竟说得这个具着朴素的心地的她,一时酸,一会苦,一时甜上心头,一时又咸的压下去了。最后,这个老妇人并将她的希望也向她说出来了。她的脸是娇红的,可是老妇人说:
“你是养过三四个孩子的女人了,当然,你是知道什么的,你一定知道的还比我多。”
这样,她说着走开了。
当晚,秀才也将家里的种种情形告诉她,实际,不过是向她夸耀或求媚罢了。她坐在一张橱子的旁边,这样的红的木橱,是她旧的家所没有的,她眼睛白晃晃地瞧着它。秀才也就坐到橱子的面前来,问她:
“你叫什么名字呢?”
她没有答,也并不笑,站起来,走到床的前面,秀才也跟到床的旁边,更笑地问她:
“怕羞么?哈,你想你的丈夫么?哈,哈,现在我是你的丈夫了。”声音是轻轻的,又用手去牵着她的袖子。“不要愁罢!你也想你的孩子的,是不是?不过——”
他没有说完,却又哈的笑了一声,他自己脱去他外面的长衫了。
她可以听见房外的大娘的声音在高声地骂着什么人,她一时听不出在骂谁,骂烧饭的女仆,又好像骂她自己,可是因为她的怨恨,仿佛又是为她而发的。秀才在床上叫道:
“睡罢,她常是这么噜噜苏苏的。她以前很爱那个长工,因为长工要和烧饭的黄妈多说话,她却常要骂黄妈的。”
日子是一天天地过去了。旧的家,渐渐地在她的脑子里疏远了,而眼前,却一步步地亲近她使她熟悉。虽则,春宝的哭声有时竟在她的耳朵边响,梦中,她也几次地遇到过他了。可是梦是一个比一个缥缈,眼前的事务是一天比一天繁多。她知道这个老妇人是猜忌多心的,外表虽则对她还算大方,可是她的嫉妒的心是和侦探一样,监视着秀才对她的一举一动。有时,秀才从外面回来,先遇见了她而同她说话,老妇人就疑心有什么特别的东西买给她了,非在当晚,将秀才叫到她自己的房内去,狠狠地训斥一番不可。“你给狐狸迷着了么?”“你应该称一称你自己的老骨头是多少重!”像这样的话,她耳闻到不止一次了。这样以后,她望见秀才从外面回来而旁边没有她坐着的时候,就非得急忙避开不可。即使她在旁边,有时也该让开一些,但这种动作,她要做的非常自然,而且不能让旁人看出,否则,她又要向她发怒,说是她有意要在旁人的前面暴露她大娘的丑恶。而且以后,竟将家里的许多杂务都堆积在她的身上,同一个女仆那么样。她还算是聪明的,有时老妇人的换下来的衣服放着,她也给她拿去洗了,虽然她说:
“我的衣服怎么要你洗呢?就是你自己的衣服,也可叫黄妈洗的。”可是接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