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里,似乎泪竟干涸了。“唉!苦命呀!”她低低地叹息了一声。这时春宝拔去了奶头,向他的母亲的脸上看,一边叫:
“妈妈!妈妈!”
在她将离别的前一晚,她拣了房子的最黑暗处坐着。一盏油灯点在灶前,萤火那么的光亮。她,手里抱着春宝,将她的头贴在他的头发上。她的思想似乎浮漂在极远,可是她自己捉摸不定远在哪里。于是慢慢地跑回来,跑到眼前,跑到她的孩子的身上。她向她的孩子低声叫:
“春宝,宝宝!”
“妈妈。”孩子含着奶头答。
“妈妈明天要去了……”
“唔。”孩子似不十分懂得,本能地将头钻进他母亲的胸膛。
“妈妈不回来了,三年内不能回来了!”
她擦一擦眼睛,孩子放松口子问:
“妈妈哪里去呢?庙里么?”
“不是,三十里路外,一家姓李的。”
“我也去。”
“宝宝去不得的。”
“呃!”孩子反抗地,又吸着并不多的奶。
“你跟爸爸在家里,爸爸会照料宝宝的:同宝宝睡,也带宝宝玩,你听爸爸的话好了。过三年……”
她没有说完,孩子要哭似地说:
“爸爸要打我的!”
“爸爸不再打你了,”同时用她的左手抚摸着孩子的右额,在这上,有他父亲在杀死他刚生下的妹妹后第三天,用锄柄敲他,肿起而又平复了的伤痕。
她似要还想对孩子说话,她的丈夫踏进门了。他走到她的面前,一只手放在袋里,掏取着什么,一边说:
“钱已经拿来七十元了。还有三十元要等你到了后十天付。”
停了一息说:“也答应轿子来接。”
又停了一息:“也答应轿夫一早吃好早饭来。”
这样,他离开了她,又向门外走出去了。
这一晚,她和她的丈夫都没有吃晚饭。
第二天,春雨竟滴滴淅淅地落着。
轿是一早就到了。可是这妇人,她却一夜不曾睡。她先将春宝的几件破衣服都修补好;春将完了,夏将到了,可是她,连孩子冬天用的破烂棉袄都拿出来,移交给他的父亲——实在,他已经在床上睡去了。以后,她坐在他的旁边,想对他说几句话,可是长夜是迟延着过去,她的话一句也说不出,而且,她大着胆向他叫了几声,发了几个听不清楚的音,声音在他的耳外,她也就睡下不说了。
等她朦朦胧胧地刚离开思索将要睡去,春宝又醒了。他就推叫他的母亲,要起来。以后当她给他穿衣服的时候,向他说:
“宝宝好好地在家里,不要哭,免得你爸爸打你。以后妈妈常买糖果来,买给宝宝吃,宝宝不要哭。”
而小孩子竟不知道悲哀是什么一回事,张大口子“唉,唉,”地唱起来了。她在他的唇边吻了一吻,又说:
“不要唱,你爸爸被你唱醒了。”
轿夫坐在门首的板凳上,抽着旱烟,说着他们自己要听的话。一息,邻村的沈家婆也赶到了。一个老妇人,熟悉世故的媒婆,一进门,就拍拍她身上的雨点,向他们说:
“下雨了,下雨了,这是你们家里此后会有滋长的预兆。”
老妇人忙碌似地在屋内旋了几个圈,对孩子的父亲说了几句话,意思是讨酬报。因为这件契约之能订的如此顺利而合算,实在是她的力量。
“说实在话,春宝的爸呀,再加五十元,那老头子可以买一房妾了。”她说。
于是又转向催促她——妇人却抱着春宝,这时坐着不动。老妇人声音很高地:
“轿夫要赶到他们家里吃中饭的,你快些预备走呀!”
可是妇人向她瞧了一瞧,似乎说:
“我实在不愿离开呢!让我饿死在这里罢!”
声音是在她的喉下,可是媒婆懂得了,走近到她前面,眯眯地向她笑说:
“你真是一个不懂事的丫头,黄胖还有什么东西给你呢?那边真是一份有吃有剩的人家,两百多亩田,经济很宽裕,房子是自己的,也雇着长工养着牛。大娘的性子是极好的,对人非常客气,每次看见人总给人一些吃的东西。那老头子——实在并不老,脸是很白白的,也没有留胡子,因为读了书,背有些偻偻的,斯文的模样。可是也不必多说,你一走下轿就看见的,我是一个从不说谎的媒婆。”
妇人拭一拭泪,极轻地:
“春宝……我怎么能抛开他呢!”
“不用想到春宝了,”老妇人一手放在她的肩上,脸凑近她和春宝。“有五岁了,古人说:‘三周四岁离娘身,’可以离开你了。只要你的肚子争气些,到那边,也养下一二个来,万事都好了。”
轿夫也在门首催起身了,他们噜苏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