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才讲,我是个土包子,现在也是。我好像一谈到农民,心里就笑,就十分高兴,我是比较喜欢他们的。在桑干河畔,我虽只住了一个月,但由于是同农民一道战斗,同命运共生死,所以关系较深。因此,一结束工作,脑子里一下就想好这篇小说的轮廓了。当我离开张家口,到了阜平时,就像我说过的:需要的就是一张桌子,一个凳子,一本稿纸,一支笔了。这本书写得很顺利,一年多就完成了。这中间还参加了另外两次土改,真正写作时间不到一年。
有人问我,书里面那些人物是不是真人呢?说老实话,都不是真人。自然,也各有各的模特儿。我后来曾到桑干河上去了几次,去年又去了。我以前去时,那儿有些人找我,说我写了他们。那个妇女主任对我说:“哎哟,你写我写得挺好的,可怎么把我的名字给改了呀?”当时的支部书记也认为我写了他。前个月,他还来北京,要到医院去看我。小说中的那些人,好像有些是真人,但并不完全是具体的真实的人,而是我把在别的地方看到的人,也加到这里的人的身上了。脑子里有很多人物的印象,凡是可以放在一块儿的,都放到一块儿,捏成一团,融成一体。现在我在写《在严寒的日子里》,有些人问我:是不是还是《太阳照在桑干河上》那些人?我说:大体都不是了,但也还有那里的人的影子。因为我后来到别的地方工作,很多人都是另一个地方另一个环境的,我把他们搬家,搬到老地方来。这些人在我脑子里生活的时间长了,很多很多的,有时候我自己也搞不清了,到底是真人,是“假人”,比如那个支书到底叫张裕民,还是叫曹裕民,还是别的什么名字?但我脑子里总是有这么一群人的,这些人经常生、经常长,是原来的样子,又不是原来的样子,他们已经变了。变了的人,在另外一个人身上出现了,但是,事实上根子还在这个人身上。这好像有些玄乎,实际上就是这个情况。
五七年的时候,有人批判我,说我是资产阶级生活作风,家里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说我家里的客人很多,连什么工人、农民都有。我想,人家讲这话,大约是表扬我,不是骂我罢?我这个人,有个脾气,宴会倒是没有的,只是与朋友来来往往,但不是冠盖云集,普通朋友,遇事随便,见茶喝茶,遇饭吃饭,因此,有几个乡下朋友。他们想来北京瞻仰,那时我在北京有个小四合院,房子多两间,他们来了,就到我家来住。我没有多的时间,就让公务员带他们逛天安门呀,参观故宫呀,看电影呀,看戏呀,回家来很简便,吃顿饺子就是农村过年吃的东西了。来我家的这些人是不少的。前几天有人来看我,我说:如果不写你们,我舍不得。我舍不得丢掉你们这些朋友,因为我们是在下面一起战斗过的。尽管他们还有这样那样的缺点,一个人谁没有缺点呢?可是他们是那样朴实,那样真心实意,我们又彼此那样关心。我和这些人的关系是不会断的。
我在北大荒的时候,照惯例是不容易找到朋友了,因为我那时是个大右派,谁要和我在一块儿,将来会挨整的。但是,有这样顾虑的人哩,大部分是知识分子,农民是不怕的,工人是不怕的。他们觉得,我不管你们什么派不派,我看实际,我看着谁对心思,谁好,我就和谁来往嘛。他们肩上没有包袱,既不是官,也不保乌纱帽,他们没有什么要保的东西,没有很多个人的东西。这样的人,他们对我很好,我当然对他们也好,我们之间建立起了了解、信任和感情。现在我们有好长时间不在一块儿了,可我们还是有感情啊!自然我要写他们的时候,就觉得很容易了。我脑子里有许多这样的人,这些人使我喜欢他们,爱他们。比如杜晚香,就是这样的例子。
我有个体会,就是在接触人时,决不可以有架子,你得先把自己的心,自己全部的东面,给人家看,帮助人家了解你。只有人家了解了你,才会对你不设防了,这样,他才会把全部的东西讲给你听,那么,你就可以了解他了,你就可以写他了。如果不是平等坦率地和人相处,那么,人家也就不会对你讲什么真话了,所以,我总是这样,如果人家开始不说话,那我就再说,想办法把自己的心,自己的一切,交给别人,让你们来说我,批评我。你们对我好,对我坏,冷,热,那没关系,我都不在乎。一个人写文章,搞创作,就必得要体会社会上复杂的、各种各样的人的内心活动,你不了解他,你就没有办法去反映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