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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情

本文题目是《文艺风景》编者所加。(一九三○年二月给胡也频信三封)

第一

我爱的频:

回来时候没有哭,不是没有想到我的爱,是没有我爱在前面,便不愿哭出来了。车过外洋泾桥时,人不多,地为夜气所湿,白的雾淡淡地裹着车身,我看见有独行着的少女,我悔不该一人走回来了。我应当把我们的别离空气加浓厚起来,我应当勇敢一点去经练一切磨难,一切精神的苦楚,我却是太软弱了,只那么无用的蜷在车角里,昏昏的任人运到了家。

进房后,稍稍有点显得寂寞,但立即觉得自己好笑了;以后都是一个人,在没有了爱人在面前的人,是不免要对待自己比较残酷些,我想这话,凡是有过像我所处的境地的经历的人,是不会反对的。我镇静的换了衣,又将衣挂到柜子里去,一边心里想:“照常要这样!”又换了鞋,鞋子也乖乖的并头放在小柜子(就是你的写字台)里了。娘姨跑来要钱买菜,才知米也没有了,柴也没有了,油也没有了。我买了一块钱的米,没有买柴,买了三百钱煤油。趁着这时,我告诉了她我有辞退她的意思,她心里当然十分不高兴,不过也很和气,她答应我将一切事都做好才走。我自然不能用她,不但我个人负担不起,而且我觉得我也应该自己做做事。到这时一看表,是八点二十分了,想你已到船上,一定忙忙碌碌的,觉得我也许还应该直送你到船上,因为船还不能开,你一人在那里不会觉得无聊吗?于是坐在桌边来给你写信,现在是八点四十分钟了。不知你在做什么。

本是预计写信不拿这稿纸的,不过临时又变计了。心想拿两本同时用,一本写文章,一本写信(专给你写信),看到底还是谁先完,总之是每天都得写文章,也得写信。而且到底也不知道你是希望我的信写得多,还是文章写得多。

你喜欢我的信写得琐碎,现在是真的琐碎了。我也喜欢琐碎,只是怕琐碎得不好,看起来得不到快感,然而这是没有办法的,我永远只能用平凡的语调写出我平凡的情调。我永远缺乏你的美的诗样的散文。你看到这里,不会以为我是在谦虚吗?你一定会笑丁玲在你面前也那么自谦起来了,不过你是知道得最清楚的,你知道一切批评家所说的赞美,都难免有着错误的。

信写到这里,仿佛完全因为说空话去了,情绪因而欲断,于是我翻出了稿纸来,我又预备去写文章,等一下再续下去吧。这信是准备明晨发。现在还只九点钟,你的船还没开吗,我若要赶上前去同你一块儿走,是来得及的。时间并不怎样迫促呢。

一天过去了,很快的过去了。然而又是多么悠长的时日啊!中饭是自己烧的,因为娘姨要洗被单,下午两点钟便睡了,因为人太倦,先是睡不着,思想不能停顿。后来努力念了一会儿佛,也就迷迷糊糊睡着了,到五点钟才起来。娘姨本预备再睡一晚走的,不知为什么,她又决计走了,留她吃饭,她也不肯,她还安慰我一样的笑着对我说:“我不回家,隔得近,就会来替你洗衣服,你不要愁!”所以晚饭也是自己烧的。烧好了,抬到××那边一块吃的,因为他们有红菜。××还说以后我一个人了,不必烧饭,但我回绝了,我说我一个人吃,有时比较方便些。他们娘姨也很高兴的愿替我做事。所以关于我一切生活的麻烦,你可放心!今天一天都烧火,为的好热闹一点。

白天××来过,他济南的信还没来,或许又可到青岛去,一个日本人办的中学。坐了两分钟光景,说了这么一句消息,便借了我的公园票走了。听××说,×又在他里(原文如此——袁)去过了。晚上××和××也来了,总瞎谈了一个半钟头,她们都说我这里一点也不显得寂寞,因为一切都照旧,而××那里却实在有点觉得空虚。我也点首,我心里却想着,我的灵魂,我的心本比较的太充实呢!

妈来了信,信写得非常好,惟听说你要离我而去济南,则表示不赞成,仿佛觉得三人既不能在一块,仅仅两人了,何苦还要分开。而且要她心挂两处,则不免太苦。你到济后,请千万给她写一点好的信!

××拿稿子到×××,×××不要,说是今年不收稿子了,我想是推托的意思。跑××,遇不到人。而××、××则回说不定,纵然要,恐怕也要到下月才能拿钱,经再三的说,才答应下星期四听回信。而××只说:“怎么不早预备呢?”大约要是要的,只是若要再做一次生意,恐怕就又靠不住了。总之,人太穷,则一切无办法!他一个光人跑回来,将在我这里拿的四毛车钱也用光了。吃了晚饭,又把×的裙子拿到当铺去。他们真太难,我虽说也只剩四毛钱了,但四处均可借,而且一人伙食真有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