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封信是二月七日白天写好的。他的生命还那样美好,那样健康,那样充满了希望。可是就在那天夜晚,统治者的魔手就把那美丽的理想,年轻的生命给掐死了!当他写这封信时,他还一点也不知道黑暗已笼罩着他,一点也不知道他生命的危殆,一点也不知道他已经只能留下这一缕高贵的感情给那年轻的妈妈了!我从这封信回溯他的一生,想到他的勇猛,他的坚强,他的热情,他的忘我,他是充满了力量的人啊!他找了一生,冲撞了一生,他受过多少艰难,好容易他找到了真理,他成了一个共产党员,他走上了光明大道。可是从暗处伸来了压迫,他们不准他走下去,他们不准他活。我实在为他伤心,为这样年轻有为的人伤心,我不能自已地痛哭了,疯狂地痛哭了!从他被捕后,我第一次流下了眼泪,也无法停止这眼泪。李达先生站在我床头,不断地说:“你是有理智的,你是一个倔强的人,为什么要哭呀!”我说:“你不懂得我的心,我实在太可怜他了。以前我一点都不懂得他,现在我懂得了,他是一个很伟大的人,但是,他太可怜了!……”李达先生说:“你明白么?这一切哭泣都没有用处!”我失神地望着他,“没有用处……”我该怎样呢,是的,悲痛有什么用!我要复仇!为了可怜的也频,为了和他一道死难的烈士。我擦干了泪,立了起来,不知做什么事好,就走到窗前去望天。天上是蓝粉粉的,有白云在飞逝。
后来又有人来告诉我,他们是被乱枪打死的,他身上有三个洞,同他一道被捕的冯铿身上有十三个。但这些话都无动于我了,问题横竖是一样的。总之,他一生就这样结束了。他用他的笔,他的血,替我们铺下了到光明去的路,我们将沿着他的血迹前进。这样的人,永远值得我纪念,永远为后代的模范。二十年来,我没有一时忘记过他。我的事业就是他的事业。他人是死了,但他的理想活着,他的理想就是人民的理想,他的事业就是人民的革命事业,而这事业是胜利了啊!如果也频活着,眼看着这胜利,他该是多么的愉快;如果也频还活着,他该对人民有多少贡献啊!
也频死去已经快满二十年,尸骨成灰。据说今年上海已将他们二十四个人的骸体发现刨出,安葬。我曾去信询问,直到现在还没结果。但我相信会有结果的。
文化部决定要出也频遗作选集。最能代表他后期思想的作品是《到莫斯科去》与《光明在我们的前面》,从这两部作品中看得出他的生活的实感还不够多,但热情澎湃,尤其是《光明在我们的前面》的后几段,我以二十年后的对生活、对革命、对文艺的水平来读它,仍觉得心怦怦然,惊叹他在写作时的气魄与情感。他的诗的确是写得好的,他的气质是更接近于诗的,我现在还不敢多读它。在那诗里面,他对于社会与人生是那样地诅咒。我曾想,我们那时代真是太艰难了啊!现在我还不打算选他的诗,等到将来比较空闲时,我将重新整理,少数的、哀而不伤的较深刻的诗篇,是可以选出一本来的。他的短篇,我以为大半都不太好,有几篇比较完整些,也比较有思想性,如放在这集里,从体裁、从作用看都不大适合,所以我没有选用。经过再三思考,决定先出这一本。包括两篇就够了,并附了一篇张秀中同志的批评文章,以看出当时对也频作品的一般看法。
时间虽说过了二十年,但当我写他生平时,感情仍不免有所激动,因为我不易平伏这种感情,所以不免嗦,不切要点。但总算完成了一件工作,即使是完成得不够好,愿我更努力工作来填满许多不易填满的遗憾。
一九五○年《人民文学》第3卷第2期,署名丁玲。收入《胡也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