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栈房的来客中,他遇到一个比他大不了一两岁的男孩子。他问明白了他是小有天酒馆的少东家,在浦东中学上学。他们做了朋友,他劝他到浦东中学去。他想起了他在家里所看见的那群拿白纸旗的学生来。他们懂得那样多,他们曾经在他们铺子外讲演,他们宣传反对帝国主义,反对卖国条约“二十一条”,他们是和金铺子里的掌柜、先生、顾主完全不同的人,也同他的父母是不同的人,虽然他们年纪小,个子不高,可是他们使他感觉是比较高大的人,是英雄的人物。他曾经很向往他们,现在他可以进学堂了,他向着他们的道路走去,向一个有学问、为国家、为社会的人物的道路走去。他是多么地兴奋,甚至不敢有太多的幻想啊!于是他兑换了金钏,把大部分钱存在银行,小部分交了学费,交了膳费,还了旅馆的债。他脱离了学徒生活,他曾经整整三年在那个金铺中;他脱离了一个流浪的乞儿生活,他成了一个学生了。他替自己起了一个名字叫胡崇轩。这大约是一九二○年春天的事。
他在这里读书有一年多的样子,行踪终究被他父亲知道了。父亲从家乡赶到上海来看他,他不能责备儿子,也不能要儿子回去。也频如果回去了,首先得归还金钏,这数目他父亲是无法筹措的。他只得留在这里读书。父亲为他想了一个办法,托同乡关系把也频送到大沽口的海军学校,那里是免费的,这样他不但可以不愁学膳费,还可以找到一条出路。这样也频很快就变成一个海军学生了。他在这里学的是机器制造。他一点也没有想到他会与文学发生关系,他只想成为一个专门技术人才;同时也不会想到他与工人阶级革命有什么关系,他那时似乎很安心于他的学习。
他的钱快用完时,他的学习就停止了,海军学校停办。他到了北京。他希望能投考一个官费的大学,没有成功。他不能回家,又找不到事做,就流落在一些小公寓里。有的公寓老板简直无法把他赶出门,他常常帮助他们记账、算账、买点东西,晚上就替老板的儿子补习功课。他有一个同学是交通大学的学生,这人是一个地主的儿子,他很会用地主剥削农民的方法和也频交朋友。他因为不愿翻字典查生字,就叫也频替他查,预备功课,也频就常常每天替他查二三百生字,从东城到西城来。他有时留也频吃顿饭,还不断地把自己的破袜子旧鞋子给也频。也频就把他当着惟一可亲的人来往着。尤其是在冬天,他的屋子里是暖和的,也频每天冒着寒风跑来后,总可以在这暖和屋子呆几个钟头,虽然当晚上回去时街道上奇冷。
除了这个地主儿子的朋友以外,他还有一个官僚儿子的朋友也救济过他。这个朋友,是同乡,也是同学;海军学校停办后,因为肺病,没有继续上学,住在北京家里休养。父亲是海军部的官僚。这个在休养中的年轻人常常感到生活的寂寞,需要有人陪他玩,他常常打电话来找也颇,也频就陪他去什刹海,坐在芦席棚里,泡一壶茶。他喜欢旧诗,也做几句似通非通的《咏莲花》、《春夜有感》的七绝和五言律诗,他要也频和他。也频无法也就只得胡诌。有时两人在那里联句。鬼混一天之后,他可以给也频一元钱的车钱。也频却走回去,这块钱就拿来解决很多问题。一直到也频把他介绍给我听的时候,还觉得他是一个很慷慨的朋友,甚至常常感激他。因为后来也频有一次被公寓老板逼着要账,也频又害了很重的痢疾,去求他的时候,他曾用五十元大洋救了也频。可惜我一直没有见过,那原因还是因为我听了这些故事之后,曾把他这些患难时的恩人骂过,很不愿意也频再和他们来往;实际也有些过激的看法,由于生活的窄狭,眼界的窄狭,就有了那么窄狭的情感了。
穷惯了的人,对于贫穷也就没有什么恐慌。也频到了完全无法应付日子的时候,那两个朋友一些小小施予只能打发几顿饭、打发一点剃头钱、一点鞋袜而不能应付公寓的时候,他就把一件旧夹袍、两条单裤往当铺里一塞,换上一元多钱搭四等车、四等舱跑到烟台去了。烟台有一个他同学的哥哥在那里做官。他去做一种极不受欢迎的客人。他有时陪主人夫妇吃饭,主人要是有另外的客人,他就到厨房去和当差们一道吃饭。主人看见是兄弟的朋友,不便马上赶他走,他自己也没有什么不安,他还不能懂得许多世故,以为朋友曾经这样约过他的,他就不管。时间很长,他一个人拿几本从北京动身时借的小说到海边上去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