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看清连长是个什么样子的人,他带领这队人马去叫开城门。我们各自牵一匹马,鱼贯地、无声地向外走。城外是一大片高原。一出城门,连长就飞身上马,我赶紧往马背上跳,刚刚把脚套进马镫,还来不及去想头天晚上新学来的那套要领、方法,马便随着前头的马飞跑起来。我心里只转着一个念头,无论如何不能掉下来,我不准自己在友军面前丢脸。我一点也不感觉劈面吹来的冷风,也不知道走到什么地方了,我只浑身使劲,揪住马鞍,勒紧缰绳,希望前边的马停一会也好,因为我想我骑马的方法不对,我要换一个姿势。
马跑了一阵才歇下来。下山时,我牵着马在那陡峭的山路上走,就像走在棉花上,感到我的腿不会站直似的。
这么走了一天,冬天的黄昏来得快,我焦急地盼望着宿营地。我们住的那庄子的名字,我已经忘了,只记得驻了很多兵。晚上有一个团长样子的人来看我们,他是听说有女兵才来的。同来的人让我冒充红军军官的老婆,我同意了。那团长觉得奇怪,他问我知不知道那里很苦。
躺在床上时,我以为我已经瘫了,两条腿全无知觉。
我们的游击队
又是天不明就动身,一连兵护送我们,我们走在他们中间。在不明的月光中绕过两个村庄,他们告诉我这两个村庄都有保甲。到第三个村庄时,天也亮了,穿过村中,我们都存有一点戒心。村里有很多穿便衣的团丁放哨,都是全副武装,头扎包头巾。我知道这是地主养着的敢死队,他们比国民党的正规军队还厉害。这些站在路口的粗壮汉子,斜着眼望我们,知道我们是要到什么地方去的。如果我们没有这一连兵力护送,他们也许要和我们干起来的。我看他们大都是受苦的农民,但他们却让地主们养着打他们的兄弟,我觉得很难受。
又走了二十里,护送我们的队伍在山头停下来,要我们自己走下沟去,沟底下有接待我们的人。这一段路程大约有四里路。我们还只走一半,却听见枪响了。带路的人告诉我们,这是边境,这一带常有冲突。于是我们都加快脚步。带路的老说那些保安团丁真讨厌。
沟底下树林里有几个穿灰衣人影,大家就跑起来。我大声叫着:“那是红军!”
当红军向我敬礼的时候,我太激动了。我的心早就推崇着他们,他们把血与肉献给革命,他们是民族的、劳动者的战士,我心里想,只有我应该向他们敬礼,我怎能接受他们的敬礼呢?
他们穿着单衣,都很精神。带路的人告诉我,他们是红军的游击队,红军都开到前线去了。
保安
骑着小毛驴,一行七个人,加上民工大约十来个人,翻山越岭走了八九天之后,快要到“京城”了。这是下午,我们在一个树林里看见有一匹马飞跑出来,走近我们身边。他问我们是否从白区来的?有认识的说他是医院的院长,新近同一个被誉为陕北之花的姑娘结了婚。越过树林,山边上又遇见几个过路的,大声地喊着:“同志!你们是白区来的吗?”我心里想,一定是快到了,看这气氛完全不同。他们好像谁与谁都是自己人,都有关系。
转过一个山嘴,看到有好似村庄的一块地方,不像有什么人烟。但是一走近来,情形却完全不同。有好几处球场,球场上很热闹,人人都跑来看我们,问我们,我觉得自己才换不久的灰衣真难看,他们(所看见的人都如此)都穿着新的黑色假直贡呢的列宁装,衣领上钉两条短的红带,帽上缀一个红五星。我原以为这里的人一定很褴褛,却不料有这样漂亮。我更奇怪,“为什么这里全是青年人呢”!老年也好,中年也好,总之,他们全是充满着快乐的青春之力的青年。
这里什么都没有卖的,只有几家老百姓。这里的房子全毁了,是那些逃走的地主们放火烧的。除了一两家之外,所有机关都住在靠东山上的窑洞里。一排窑洞约莫有半里长,军委、边区政府、党中央各部全住在这里,全中国革命的人民领袖全住在这里。说中国人民的命运就掌握在这小山上,也许有人说这太夸大了,但在一定的时间内的确是对的。
我来陕北已有三年多,刚来时很有些印象,曾经写了十来篇散文,因为到前方去,稿子被遗失了,现在大半都忘了。感情因为工作的关系,变得很粗,与初来时完全两样,也就缺乏追述的兴致。不过××再三征索,而限期又迫,仓促写成,愿读者原谅!
一九四○年六月香港《大公报·文艺》第854期,署名丁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