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通宝蹲在地上不出声。用毒眼望住那伙人嚷嚷闹闹地吃了粥,又嚷嚷闹闹地上船开走。他像做梦似的望着望着,他望见使劲摇船的阿多头,也望见哭丧脸的阿四和四大娘——现在她和六宝谈得很投契似的;他又望见那小宝站在船梢上,站在阿多头旁边,学着摇船的姿势。
然后,像梦里醒过来似的,老通宝猛跳起身,沿着那小河滩,从东头跑到西头。为什么要这样跑,他自己也不大明白;他只觉得心口里有一团东西塞住,非要找一个人谈一下不可而已。但是全村坊静悄悄地没有人影,连小孩子也没有。
终于当他沿着河滩从西头又跑到东头的时候,他看见隔河也有一个人发疯似的迎面跑来。最初他看不清那人的面孔,——那人头上包着一块白布。但在那四根木头的小桥边,他看明白那人正是黄道士的时候,他就觉得心口一松,猛喊道:
“长毛也不是那么不讲理!记住!老子一把年纪不是活在狗身上的!到镇上去吃苦头!他们这伙杀胚!”
黄道士也站住了。好像不认识老通宝似的,这黄道士端详了半晌,这才带着哭声说: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我告诉你,我的老雄鸡也被他们吃了,岂有此理!”
“杀胚!——你说一只老雄鸡么?算什么!人也要杀呢!杀,杀,杀胚!”
老通宝一边嚷,一边就跑回家去。
当天晚上全村坊的人都安然回来,而且每人带了五升米。这使得老通宝十分惊奇。他觉得镇上的老爷们也不像“老爷”了;怎么看见三个村坊一百多乡下人闹到镇里来,就怕得什么似的赶快“讲好”,派给每人半斗米?而且因为他们“老爷”太乏,竟连他老通宝的一把年纪也活到狗身上去!当真这世界变了,变到他想来想去想不通,而多多头他们耀武扬威!
三
现在“抢米囤”的风潮到处勃发了。周围二百里内的十多个小乡镇上,几乎天天有饥饿的农民“聚众滋扰”。那些乡镇上的绅士们觉得农民太不识趣,就把慈悲面孔撩开,打算“维持秩序”了。于是县公署,区公所,乃至镇商会,都发了堂皇的六言告示,晓谕四乡:不准抢米囤,吃大户,有话好好儿商量。同时地方上的“公正”绅士又出面请当商和米商顾念“农艰”,请他们亏些“血本”,开个方便之门,度过眼前那恐慌。
可是绅士们和商人们还没议定那“方便之门”应该怎么一个开法,农民的肚子已经饿得不耐烦了。六言告示没有用,从图董变化来的村长的劝告也没有用,“抢米囤”的行动继续扩大,而且不复是百来人,而是五六百,上千了!而且不复限于就近的乡镇,却是用了“远征军”的形式,向城市里来了!
离开老通宝的村坊约有六十多里远的一个繁盛的市镇上就发生了饥饿的农民和军警的冲突。军警开了“朝天枪”。农民被捕了几十。第二天,这市镇就在数千愤怒农民的包围中和邻近各镇失了联络。
这被围的市镇不得不首先开了那“方便之门”。这是简单的三条:农民可以向米店赊米,到秋收的时候,一石还一石;当铺里来一次免息放赎;镇上的商会筹措一百五十担米交给村长去分亻表。绅商们很明白目前这时期只能坚守那“大事化为小事”的政策,而且一百五十担米的损失又可以分摊到全镇的居民身上。
同时,省政府的保安队也开到交通枢纽的乡镇上保护治安了。保安队与“方便之门”双管齐下,居然那“抢米囤”的风潮渐渐平下去;这时已经是阴历六月底,农事也迫近到眉毛梢了。
老通宝一家总算仰仗那风潮,这一晌来天天是一顿饭,两顿粥,而且除了风潮前阿四赊来的三斗米是冤枉债而外,竟也没有添上什么新债。但是现在又要种田了,阿四和四大娘觉得那就是强迫他们把债台再增高。
老通宝看见儿子媳妇那样懒做懒不起劲,就更加暴躁。虽则一个多月来他的“威望”很受损伤,但现在是又要“种田”而不是“抢米”,老通宝便像乱世后的前朝遗老似的,自命为重整残局的识途老马。他朝朝暮暮在阿四和四大娘跟前哓哓不休地讲着田里的事,讲他自己少壮的时候怎样勤奋,讲他自己的老子怎样永不灰心地做着,做着,终于创立了那份家当。每逢他到田里去了一趟回来,就大声喊道:
“明天,后天,一定要分秧了!阿四,你鬼迷了么?还不打算打算肥料?”
“上年还剩下一包肥田粉在这里呀!”
阿四有气无力地回答。突然老通宝跳了起来,恶狠狠地看定了他的儿子说:
“什么肥田粉!毒药!洋鬼子害人的毒药!我就知道祖宗传下来的豆饼好!豆饼力道长!肥田粉吊过了壮气,那田还能用么?今年一定要用豆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