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我们巡风的人要格外小心。打听得他们拔队出镇,我们的人就得赶快退;不要当真和他们交上一手,闹出笑话来!”
老爷再三叮嘱过后,队长就走了。老爷板起脸孔坐在那里想了半晌,就派老妈子去找姑爷来。菱姐听说到“姑爷”,浑身就不自在。她很想把自己心里疑惑的事对老爷说,但是她到底没有说什么,只自管避开了。
姑爷和老爷谈了一会儿,匆匆忙忙就去。在房门边碰到菱姐时,姑爷做一个鬼脸,露出一口大牙齿望着菱姐笑。菱姐浑身汗毛直竖,就像看见一条吐舌头的毒蛇。
晚饭时,老爷忽然又喝酒。菱姐给老爷斟一杯,心里就添一分忧愁。她觉得今晚上又是难星到了。却是作怪,老爷除了喝酒以外,并没别的举动。老爷这次用小杯,喝的很慢很文雅,时时放下杯子,侧着耳朵听。到初更时分,忽然街上来了蒲达蒲达的脚步声,中间夹着有人喊口令。老爷酒也不喝了,心事很重的样子歪在床上叫菱姐给他捶腿。又过了许多时候,远远地传来劈啪劈啪的枪声。老爷蓦地跳起来,跑到窗前看。西北角上隐隐有一片火光。老爷看过一会儿,就自己拿大碗倒酒喝了一碗,摇摇头,伸开两只臂膊。菱姐知道这是老爷要脱衣服了,心里不由的就发抖。但又是作怪,老爷躺在床上让菱姐捶了一会腿,竟自睡着了。
第二天,菱姐在厨房里听得挑水的癞头阿大说,昨夜西北乡到了土匪,保安队出去打了半夜,捉了许多通土匪的乡下人来,还有一个受伤的土匪,都押在公安局里。
老太太又在前面屋子里拍桌子大骂:
“宠了个妖精,就和嫡亲女婿生事了!触犯太阳菩萨——”
菱姐把桂圆莲子汤端上楼去,刚到房门外,就听得老爷厉声说道:
“你昏了!对我说这种话!”
“可是上回那一枪你还嫌不够?”
是姑爷的咬紧了牙齿的声音;接连着几声叫人发抖的冷笑,也是姑爷的声音。菱姐心乱跳,腿却还在走,可是,看见姑爷一扬手就是乌油油的一枝手枪对准了老爷,菱姐腿一软,浑身的血就都好像冻住。只听得老爷喝一声:
“杀胚!你敢——”
砰!
菱姐在这一声里就跌在房门边,她还看见姑爷狞起脸孔,大踏步从她身边走过,以后她就人事不知。
四
枪杀的是老爷,不是菱姐;但菱姐却病了,神志不清。她有两天工夫,热度非常高;脸像喝酒一般通红,眼睛水汪汪地直瞪。她简直没有吃东西。胡言乱语,人家听不懂。第三天好些了,人是很乏力似的,昏昏地睡觉。快天黑的时候,她忽然醒来觉得很口渴,她看见小杏儿爬在窗前看望。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躺在床上;过去的事,她完全忘了。她想爬起来,可是身体软得很。
“杏儿!爬在那里看什么?留心老爷瞧见了打你呢!”
菱姐轻声说,又觉得肚子饿。小杏儿回头来看着她笑。过了一会儿,小杏儿贼忒嘻嘻地说道:
“老爷死了!喏——就横在这里的,血,一大摊!”
菱姐打一个寒噤,她的记忆回复过来了。她的心又卜卜跳,她又不大认得清人,她又迷迷糊糊像是在做梦了。她看见老爷用枪口戳在她胸脯上,她又看见姑爷满面杀气举起枪对准了老爷,末后,她看见一个面孔——狞起了眉毛的一个面孔,对准她瞧。是姑爷!菱姐觉得自己是喊了,但自己听得那喊声就像是隔着几重墙。这姑爷的两只手也来了。揭去被窝,就剥她的衣服。她觉得手和腿都不是她的了。后来,她又昏迷过去了。
这回再清醒过来时,菱姐自以为已经死了。房里已经点了灯。有一个人影横在床上。菱姐看明白那人是少爷,背着灯站在床前,离她很近。菱姐呻吟着说:
“我不是死了么?”
“哪里就会死呢!”
菱姐身体动一下,更轻声的说:
“我——记得——姑爷——”
“他刚刚出去。我用一点小法儿骗他走。”
“你这——小鬼!”
菱姐让少爷嗅她的面孔,轻声说,她又觉得肚子饿了。
听少爷说,菱姐方才知道老爷的“团董”位子已经由姑爷接手。而且在家里,姑爷也是什么事都管了去。菱姐怔了一会儿,忍不住问少爷道:
“你知道老爷是怎样死的?”
“老头子是自己不小心,手枪走火,打了自己。”
“谁说的?”
“姐夫说的。老奶奶也是这么说。她说老头子触犯了太阳菩萨,鬼使神差,开枪打了自己。还有,你也触犯太阳菩萨。老头子死了要你到阴间阎王前去做见证,你也死去了两三天,就为的这个。”
菱姐呆起脸想了半天,然后摇摇头,把嘴唇凑在少爷耳朵上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