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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巫

菱姐看天上。疏落落几点星,一两朵冻住了的灰白云块。她打了一个寒噤,迷迷糊糊回到床上,拉被窝来盖了下身,心里想还是不要睡着好,可是不多时就目蒙目龙起来,靠在床栏上的头,歪搁在肩膀上了。她立刻就做梦:老爷又开枪打她,又看见娘,娘抱住了她哭,娘发狂似的抱她……菱姐一跳惊醒来,没有了娘,却确是有人压在她身上,煤油灯光下她瞥眼看见了那人的面孔,她吓得脸都黄了。

“少爷!你——”

她避过那拱上她面孔来的嘴巴,她发急地叫。

少爷不作声,两手扭过菱姐的面孔来,眼看着菱姐的眼睛,又把嘴唇拱上去。菱姐的心乱跳,喘着气说:

“你不走,我就要叫人了!”

“看你叫!老头子和警察抢土,打架去了;老奶奶不来管这闲事!”

少爷贼忒忒地说,也有点气喘。他虽然也不过十六七岁,力气却比菱姐大。

“你——这是害我——”

菱姐含着眼泪轻声说,任凭他摆布。

忽然街上有乱哄哄的人声,从远而近;接着就听得大门上嘭嘭地打得震天响。菱姐心里那一急,什么都不顾了。她猛一个翻身,推落了少爷,就跑去关房门。没等她关上,少爷也已经跑到房门边,只说一句“你弄昏了么?”就溜出去了。

菱姐胡乱套上一件衣,就把被窝蒙住了头,蜷曲在床里发抖。听楼底下是嚷得热闹。一会儿,就嚷到她房门外。菱姐猛跳起来,横了心,开房门一看,五六个人,内中有老爷和姑爷。

老爷是两个人抬着。老爷的皮袍前襟朝外翻转,那雪白的滩皮长毛上有一堆血冻结了。把老爷放在床上后,那几个都走了,只留着姑爷和另一个,那是队长。老爷在床上像牛叫似的唤痛。队长过去张一眼,说道:

“这伤,镇上恐怕医不好。可是那一枪真怪;他们人都在前面,这旁边打来的一枪真怪!这不是流弹。开枪的人一定是瞄准了老头子放。可是那狗局长也被我们干得痛快!”

菱姐蹲在床角里却看见队长背后的姑爷扁着嘴巴暗笑。

老太太在楼底下摔家具嚷骂:

“报应得好!触犯太阳菩萨!都是那臭货!进门来那一天,我就知道不吉利!请什么郎中,打死那臭货就好了!打死她!”

日高三丈,镇上人乱哄哄地都说强盗厉害。商会打长途电话给县里,说是公安局长“捕盗”阵亡,保卫团董“协捕”也受重伤。县里转报到省,强盗就变成了土匪,“聚众二三百,出没无常,枪械犀利。”省里据报,调一连保安队来“痛剿”。

保安队到镇那一天,在街上走过,菱姐也看见。她不大明白这些兵是来帮老爷的呢,还是来帮姑爷。不知道凭什么,她认定老爷是被姑爷偷偷地打了一枪。可是她只放在肚子里想,便是少爷面前她也不曾说过。

老爷的伤居然一天一天好起来了。小小一颗手枪子弹还留在肉里,伤口却已经合缝。菱姐惟恐老爷好全了,又要强逼她。

背着人,她要少爷想个法子救她。少爷也没有法子,反倒笑她。

又过了几天,老爷能够走动了。菱姐心慌得饭都吃不下。

老爷却也好像有心事,不和菱姐过分厮缠。队长中间的一个,常来和老爷谈话。声音很低。老爷时常皱眉头。有一次,菱姐在旁边给老爷弄燕窝,听得那队长说:

“商会里每天要供应他们三十桌酒饭,到现在半个多月,商会里也花上两千多块钱了。商会里的会长老李也是巴不得他们马上就开拔,可是那保安队的连长说:上峰是派他来剿匪的,不和土匪见一仗,他们不便回去销差。——”

“哼!他妈的销差!”

老爷咬紧了牙根说,可是眉头更皱得紧了。队长顿一下,挨到老爷耳朵边又说了几句,老爷立刻跳起来喊道:

“什么!昨天他们白要了三十两川土去,今天他们得步进步了么?混蛋!”

“还有一层顶可恶。他们还在半路里抢!我们兄弟派土到几家大户头老主顾那里去,都被他们半路里强抢去了。他们在这里住了半个月,门路都熟了!”

“咄!那不是反了!”

老爷重拍一下桌子,气冲冲说,脸上的红筋暴起,有小指头那么粗。菱姐看着心里发慌,好像老爷又要拿枪打她。

“再让他们住上半个月,我们的生意全都完了!总得赶快想法子!”

队长叹一口气说。老爷跟着也叹一口气。后来两个人又唧唧哝哝地说了半天,菱姐看见老爷脸上有点喜色,不住的点头。临走的时候,那队长忽然叫着老爷的诨名说道:

“太岁爷,你放心!我们悄悄地装扮好了去,决不会露马脚!还是到西北乡去的好,那里的乡下老还有点油水,多少我们也补贴补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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