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继续开会。但似乎刚才的紧张已经使大众疲倦,全场呈现异常的松懈和不耐。林子冲致了训话,会员没有演说,新选的执行委员竟连答词都忘了。
胡国光神志很是颓丧。他觉得当场解决,做不成委员,倒也罢了;现在交县党部办,万一当真查起旧事来,则自己的弱点落在别人手里的,原亦不少,那时一齐发作,实在太危险了。想到这里,他打了个寒噤。
“你不用担忧。到我家里坐坐,商量个好法子罢。”
陆慕游虽然自己得意,却尚不忘了分朋友之忧。
三
胡国光跟着陆慕游走出县党部的大门。五六个闲人,仰起了头,看着张贴在墙上的一幅白竹布的宣传画;见他俩出来,又一齐掉转头注视他们两个。胡国光瞥见那白竹布上红红绿绿绘着的,正是土豪劣绅敲诈农民然后又被农民打死的惊人的宣传。四十五度斜射的太阳光线,注在画上色彩的鲜明部分,使那些红颜色放出血的晶光来。画中的典型的劣绅,可巧也是黄瘦的脸,几根短须,嘴里含着长旱烟管。旁边写着大字:
“劣绅!打杀!”
胡国光心里一跳,下意识地举起手来摸着脑袋。他觉得那些闲人的眼光,向他脸上射过来,又都是满含着憎恨和嘲笑的。迎面走过几个商人,因为是向来认识的,都对胡国光点头,然而这些点头,在胡国光看来,又都含着“幸灾乐祸”的心理。他本能地跟着陆慕游走,极力想定神盘算盘算,可是作怪的思想总不肯集中在一点。他一路走着,非常盼切地望着每一个走的,站的,认识的,不认识的人们的脸色。
他们走得很快,早到了县前街的西端,县城内惟一热闹的所在。陆慕游的住宅就在那边横街内的陆巷。胡国光远远地看见王荣昌站在一家小杂货铺前和一个人附耳密谈。那人随即匆匆走了,王荣昌却低着头迎面而来。
“荣昌兄,哪里去?”
经陆慕游这一声猛喝,王荣昌突然站住了,却已经面对面,几乎撞了个满怀。
“呵,怎么也来了!”王荣昌很慌张地没头没脑说了这么一句,又张惶四顾,似乎有话欲说,却又不敢说。
“我们到慕游兄府上去,你有事么?同去谈谈。”
“正有事找你,”王荣昌还是迟疑吞吐地,“但何不到我店里去坐坐。一样是顺路呢。”
胡国光还没回答,陆慕游早拉了这小商人走了,一面说:
“我们商量极要紧的事。你店里太嘈杂。”
王荣昌跟着走了几步,将到横街口,见四面没有什么人,也忍不住悄悄问道:
“油泥鳅捣你的蛋,真的么?县前街上早已议论纷纷,大家都知道了。”
“不相干的,我不怕他。”胡国光勉强笑着说。
“没有说出别的话罢?我们——我们填写的那张表?”
胡国光这才恍然于王荣昌慌张的原因:他是怕牵连到王泰记京货店店东的真假问题上了。胡国光顶替了王泰记店东这件事,自然不会没有人知道的;然而胡国光对于这点,简直不放在心上,他知道这里无懈可击。
“这个,你千万放心。只要你承认了,别人还有什么话说?”
胡国光说的口气很坚决。而陆慕游也接着说:
“表上是没有毛病的。就是国光兄的委员也不是没有法子挽回,我们就为商量这件事。荣昌兄,这事和你也有关系,胡国光和王泰记是连带的,你正好也帮着想想法子。”
王荣昌此时才猛然悟到,照表上所填,王泰记和自己反没关系,店是胡国光的,那么,现在胡国光被控为劣绅,不要也连累了店罢。这新的忧愁,使这老实人不免又冒冒失失地问:
“他们办劣绅什么罪呢?”
但这时已经到了陆巷,胡、陆二人都没有回答,匆匆走进了那一对乌油的旧门。这门上本刻着一副对联,蓝底红字,现在已经剥落漶漫,仅存字的形式了。门楣上有一块直匾,也是同样的破旧,然而还隐隐约约看得出三个大字:翰林第。
这翰林第的陆府是三进的大厦,带一个不大不小的花园。因为人少,陆府全家住在花园内,前面的正屋,除第三住进了几个穷苦的远房本家,其余的全都空着。陆家可说是世代簪缨的旧族。陆慕游的曾祖是翰林出身,做过藩台。祖父也做过实缺府县。陆慕游的父亲行三,老大老二可惜的是早故,只剩下这老三,活到“望七”,尚目击最大的世变。人丁单薄,也是陆氏的家风。自从盖造了这所大房子后,总没见过同时有两个以上成年男子做这大屋的主人。陆慕游今年二十八岁,尚是老四,前面的三个,都殇亡了。因此有人以为这是家宅风水不好,曾劝陆三爹卖去那三进大房子。但圣人之徒的陆三爹是不信风水的,并且祖业也不可轻弃,所以三大进的正屋至今空着养蝙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