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牧
我们决定坐船到橄榄坝去。从允景洪到橄榄坝虽然不远,水路旱路都只有八九十里路,但我们却毫不犹豫选择了从水路走,这不仅仅是因为顺流而下可以到得更快一些,而且,我觉得,能够沿着澜沧江的激流和两岸奇峰连云、绿阴映波的热带景色,做一次赏心悦目的航行,这本身对人便是一个最大的魅惑。
我曾经有过许多次在江河上旅行的经历。我私下里得出一个也许是有些偏颇的结论:只有当你在江河上航行,通过水光山色来观察那随时变化的景色的时候,才能够真正领略得到我们祖国的锦绣河山的全部的丰饶和美丽。我曾经在气象万千的长江上航行过,为那烟波浩瀚、壮丽森严的奇景而留连咏叹,胸中充满了壮阔和自豪的情感。我曾经在珠江上航行过,沿着峰连壁立的两岸溯流而上,饱尝过那充满热带情调的抢銮苛业哪瞎风光。我也曾经在祖国边疆的许多不知名的小河中航行过(如像云南的南溪河和勐拉河),坐在精巧轻盈的独木舟中,在茂密的花丛和藤蔓间逐波而行,“秋水才深四五尺,野航恰受两三人”,林碧峰青,触目成趣,极目所至,都是一片蓬勃的生气,胸中不禁激荡着对于祖国边疆的无限挚爱之情。
但是,我还没有探访过我们祖国最伟大的河流之一——澜沧江。
我曾经许多次地横渡过澜沧江。当载着汽车的渡船在钢缆牵引下缓缓横过江心时,巨大的船只在水流冲击下不停地颤抖着,使人立时感受到了澜沧江的不可抗拒的庞大的威力。远眺江面,江面似乎是波平浪静的,但平静的水面下却隐藏着胸怀叵测的急流。在夕阳的照射下,江心泛发着钢蓝色的光亮,间或从水底涌出一两个急旋着的涡流;浮在江上的朽树断枝,像箭似地被冲到远方去。这一片雄伟景色使人不禁感到:澜沧江呵,你真是一条矫健泻贰⑸铄淠测的巨龙。
但是,我却没有真正探访过澜沧江,没有亲自沿着江流领略过它的雄伟的力量。
我便是带着这样一种得遂心愿的心情,坐着那种用柚木薄板做成的傣族的小木船,欣然上路了。
我们坐的小船,实际上只是兄弟民族所惯用的那种独木舟的变种。船身是窄长而轻巧的。旅客们坐在中央,两个船工分别站在船头和船尾,船小得像公园里的小划子一样,坐了四五个人,便没有回旋的余地了。和我们结伴而行的,还有另外两只小船,一只是为农场的拖拉机送柴油的,另一只刚坐了一群到景洪来赶街的花枝招展的傣族姑娘。就这样,我们驾着一叶扁舟,驶向波涛滚滚的澜沧江。
小船刚一驶进江心,我们便感受到了澜沧江的威力。江水湍急地流向东方,小船一只接一只地向下游驶去,快得像离了弦的箭一样。烈日当空,在貌似平静的水面上,闪耀着万点金光。在我们眼前,好像是倏然闪过的电影镜头似的,出现了一个接连一个的美妙风光的绝妙画幅。江水忽而流过悬崖,忽而越过森林,忽而冲过木棉成林、芭蕉成荫的江心沙洲,忽而绕过掩映在密林深处的山村。有时,我们穿过了一片浩浩荡荡,波平如镜的江面;有时我们穿过了一道群峰耸立、悬崖夹峙的奇险的山峡;有时我们驶过了一片波涛汹涌、水势陡急的险滩。不论江水流过什么所在,到处都遗留着澜沧江这位性格暴烈的巨人的愤怒的痕迹。岩石、陡壁、森林和山箐,都显露着一层层由于江水冲击而形成的灰白色的迹印。江心,时常从水底耸出一座座孤岛似的礁石和石笋,有的异常突起,有的群集成阵,把宽阔平整的江面顿时分割成许多湍急如瀑的细流。江心和江岸的岩石都是黑蓝色的,经过了江潮的千百次的冲击,它们变得像金属一样亮,在阳光下,好像钢铁般地在闪烁发光。
澜沧江的两岸是壮丽的,丰饶的。无论是山峰上,悬崖边,都密生着森森郁郁的亚热带森林;密林都被丛生的藤蔓攀附着,缠绕着,许多参天巨树身上都披满了各种各样的附生植物,从树顶一直垂挂到江边,有的好像是串串璎珞,有的又好像是老人的长须。我还是第一次发现,那些生长在江边的崖壁上的树木,竟有着这样的惊人的顽强的生命力量。随着年复一年的江水的涨落,它们所据以生长的土层都被波浪冲刷干净了,但它们仍然是在枝叶繁茂地生长着。许多大树的根,几乎全部裸露在外面,另有少数的根须依附着悬崖的石壁,在它们的树干上,水淹的迹印一直达到半腰,但它们仍然顽强地耸立着。在一块嶙峋的岩石上面,压着一块从山顶上坍落下来的巨石,就在两块巨石之间的缝隙中,就像衔在一张嘴里一样,生长着一棵亭亭玉立的巨大的芒果树,树上正盛开着黄色的小花,它的茂盛的枝叶,说明了它的旺盛坚强的生命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