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松柏树林的道上已是黄昏时候,大树底下许多小树开着雪白的小花朵,吐出清淡的幽香,林中一会有夜莺娇脆流啭的啼声,一会儿是山雉哽涩的叫唤声,时时还夹着不知名字的鸟声与微风吹送一片松涛余韵。大家不约而同的默默不作一些声息向前走着。登富士山指南的书上说,人在山上时左右前后的看,就会“山醉”,“山醉”会晕倒的。我们进了大树林子内,虽未曾左右前后的观看,却已为林醉了。这是耳目得了太美妙的享用不觉的醉了吧。
出了松柏林子,前面路的两旁参天的杉木笔直的对立着,我正想这些树顶准可擎云了。抬起头一望,树顶上果然有云气,云的背后却有那座超绝尘俗的富士,披了皑白的羽衣,高高踞坐在重重朵云的上面。下面百尺多高的古杉都肃静的立正伺候着。山后是一片浅紫色的天幕,远处有两三颗淡黄光的星儿,像大庙宇前面的长明灯迎风闪耀着。
我愈往山望,愈觉得自己太小了,愈看清绝高超的山容,愈显得自己的局促寒伧了,有几次我真想下马俯伏道上,减轻心里的不安。
我仍旧带些诚惶诚恐的情绪骑着马穿进了杉木林。大家把纸灯笼点着提在手里,纡徐的山路上和高低的树丛中,一处一处露出一点一点灯火。我的马落在最后,马夫提了小灯笼默默在旁边走着,山中一切声息都听不见,只有马蹄上石坡声音。这目前光景好像把我做成古代童话里的人物一样,现在是一个命运不可测的小青年,骑了马进深山里探求什么需要的宝物,说不定眼前就会从大树里或岩石中跳出一个妖怪或神仙,恶意的或好意的伸出手来领我走上一条更加神秘的路,游一游不可知的奇异的国境。这是小时伏在大人们膝头上常听的故事,尝想自己有一天也那样做一做。这是十多年前最甜美的幻梦了,什么时候想起来都还觉得有一种蜜滋滋的可恋味儿。我迷迷糊糊的一边嚼念着童年的幻梦,不禁真的盼望怎样我可以跌下了马,晕倒过去一会儿,在那昏迷过去的工夫,神秘的国一定可以游到了吧!不过人间终究是人间,梦幻还是梦幻,我是安然坐在马上到第一站可以休息的马返。
马返距吉田口已六里多(中里),有石块搭墙,木竹作棚之卖茶及烧印处。大家坐在茶棚内喝茶休息,有人拿金刚杖去烧印,每个三钱。烧印是烧上一个某处地名的印记,表示杖主人曾到了某地,所以朝山人无不去烧,买卖倒不坏。在日本平常进铺子喝日本茶不用算钱,在此地因为取水难,喝日本茶每人亦须出八钱。
由吉田口上山之路是比别的路易走,路有五尺多宽,曲折甚多,所以走的时候并不觉得吃力,走牲口亦很平稳,夜间虽黑暗,路不崎岖,走起来并不感到烦难。
到一合目时,路头并不多,因为有人觉得冷,都停下来加上寒衣,此地海拔五千三百多尺了,温度与山下很不同了。走到路口,回望来时道,黝黑一无所见,惟有山下远处灯火烁烁放光那里大约是吉田口吧。
休息了一会儿大家仍然上路,途中几个人兴致甚好,一边走一边唱着歌,山中也忽然热闹起来。我亦同马夫搭话,据他说年中除了七八两月,余时简直没有人来上山。……
二合目因为路不多,没有停下,过三合目进茶棚休息饮茶,有两个青年女侍者细看我的服装问我是否朝鲜国人,我答中国人,一个假装聪明的神气笑说,“支那妆束好看,朝鲜的有些怪样。”恰巧在我们三人头上挂了一盏灯,说话女侍者说完了作那挤一挤眼的怪样给我看得清清楚楚了。
在黑黝黝的山道上,什么景致也望不到,前面灯笼的光已经不如起先的引人幻想了,拉马的人也从他的口气里听出是一个瞧不起中国的日本人了,总而言之,山中的神秘性完全消失,只余了不成形的怅惘,及赶路常有的疲倦,徘徊于我的胸膈间。
到了五合目,栈房已经住得满满了,欲待再上一层,有些人已经不能走了。末后栈房人说,如果大家可以将就,也许可以勉强腾出二间屋子来。大家倦不择屋,也就安然住下。那时已经过十二时,第二天早上四时还要上山,铺下被褥,喝了茶就都睡了。
夜半醒来听刮风声,寒如冬月一样。穿了绒绳织衣,盖了厚棉被尚不觉暖。忽听团长张君来敲门叫起来,那时已过三点,风又太大,大家均不起来,朦胧的又入梦了。
不知过了多少时刻,团长又来叫,那时已经过了上山规定时刻,大家不好意思不起来了,门外松林风啸声,萧萧凛凛的,披了大氅出去,尚觉牙齿打抖,山上水甚宝贵,没有水洗漱,只有一壶水预备吃梅子饭(上山的便饭)时饮的。
吃饭时坐在松林底的板凳上,正看东面层层的群山,含着凌晨的烟雾,露出染墨施黛静寂的颜色,忽然群山上一抹腥血色红光,渐渐散起来成一片橙黄,一片金黄的云霞,天上的紫云远远的散开,渐渐地与天中的青灰云混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