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坐在这张写字台前面,我整个下午没有写一个字。我老是想着那个小孩的事情。
后来我实在无法再坐下去。我的心烦得很,园子里又太静了。我不等老文送晚饭来,便关上了下花厅的门,匆忙地出去。
我走过大仙祠门前,看见门掩着,便站住推一下,门开了半扇,里面没有一个人。我转身走了。
我在街口向右转一个弯,走了一条街。我看见一家豆花便饭馆,停住脚,拣了一张临街的桌子,坐下来。
我正在吃饭,忽然听见隔壁人声嘈杂,我放下碗,到外面去看。
隔壁是一家锅魁店,放锅魁的摊子前面围着一堆人。我听见粗鲁的骂声。
“什么事情?”我向旁边一个穿短衣的人问道。
“偷锅魁的,挨打,”那个人回答。
我用力挤进人堆,到了锅魁店里面。
一个粗壮的汉子抓住一个人的右膀,拿擀面棒接连在那个人的头上和背上敲打。那个人埋着头,用左膀保护自己,口里发出呻吟,却不肯讲一句话。
“你说,你住在哪儿?叫啥子名字?你讲真话,老子就不打你,放你滚开!”打人的汉子威胁地说。
被打的人还是不讲话。衣服撕破了,从肩上落下一大片,搭在背后,背上的黑肉露出了一大块。他不是别人,就是大仙祠里的哑巴。
“你说,说了就放你,你又不是哑巴,怎么总是不讲话?”旁边一个人接嘴说。
被打的人始终不开口。脸已经肿了,背上也现出几条伤痕。血从鼻子里流下来,嘴全红了,左手上也有血迹。
“你放他罢,再打不得了。他是个哑巴……”我正在对那个打人的汉子讲话,忽然听见一声痛苦的惊叫,我掉头去看。
杨家小孩红着脸流着泪奔到哑巴面前,推开那个汉子的手,大声骂着:
“他又没有犯死罪,你们做什么打他?你看你把他打成这个样子!你们只会欺负好人!”
众人惊奇地望着这个孩子。连那个打人的人也放下手不作声了,他带着一种茫然的表情看这个小孩。被打的人仍旧埋下头,不看人,也不讲话。
“我们走罢,”小孩亲热地对他说,又从裤袋里掏出一方手帕,递给他:“你揩揩鼻血。”小孩拿起他的右手,紧紧捏住,再说一句:“我们走罢。”
没有人干涉他,没有人阻挡他。这个孩子扶着被打的人慢慢地走到街心去了。许多人的眼光都跟在他们后面。这些人好像在看一幕情节离奇的戏。
两个人的影子看不见了。众人议论纷纷。大家都奇怪:“这个小娃儿”是那个“叫化子”的什么人。我从他们的谈话里才知道那个哑巴不给钱,拿了一个锅魁,给人捉住,引起了这场纠纷。
“先生,饭冷了,请过去吃罢,我给你换碗热饭来,”隔壁饭店的堂倌过来对我说。
“好,”我答应一声。我决定吃完饭到大仙祠去。
二十
我走到大仙祠。门仍然掩着,我推开门进去。我又把门照旧掩上。
前堂没有人,后面也没有声音。我转到后面去。
床铺上躺着那个哑巴。脸上肿了几块,颜色黑红,鼻孔里塞着两个纸团。失神的眼光望着我。他似乎想起来,可是动了一下身子,又倒下去了。他痛苦地呻吟了一声。
“你不要怕,我不是来害你的,”我做着手势,温和地安慰他。
他疑惑地望着我。
外面响起了脚步声,是穿皮鞋的脚。我知道来的是杨家小孩。
果然是他。手里拿着一些东西,还有药瓶和热水瓶。
“你又来了!你在做侦探吗?”他看见我,马上变了脸色,不客气地问道。
这可把我窘了一下。我没有想到他会拿这种话问我。我红着脸结结巴巴地回答他:
“你不要误会我的意思。我同情你们,想来看看我能不能给你帮忙。我并没有坏心思。”
他看了我一眼,他的眼光马上变温和了。可是他并不讲话。他走到床铺前,放下药瓶和别的东西。我去给他帮忙,先把热水瓶拿在我的手里。他放好东西在枕边,又把热水瓶接过去。他对我微微一笑说:“谢谢你。我去泡开水。”他又弯下身子,拿起了脸盆。
“我跟你一块儿去,你一个人拿不了,你把热水瓶给我罢,”我感动地说。
“不,我拿得了,”他不肯把手里的东西交给我。他用眼光指着铺上的病人:“请你陪陪他。”他一手提着空脸盆,一手拿着热水瓶,走出去了。
我走到病人的枕边。他睁着眼睛望我。他的眼光迟钝,无力,而且里面含着深的痛苦。我觉得这对眼睛像一盏油干了的灯,它的微光渐渐在减弱,好像马上就要熄了。
“不要紧,你好好地养息罢,”我俯下身子安慰他说。
他又睁大眼睛看我,好像没有听懂我的话似的。他的脸在颤动,他的身子在发抖。我不知道应该怎样照料他,便慌慌张张地问他:“你痛吗?”
“谢谢你,”他吃力地说。声音低,但是我听得很清楚。我吃了一惊。他不是一个哑巴!那么为什么他从前总是不讲话呢?
外面响起了脚步声。
“他是个好孩子,”他接着说,“请你多照应他。……”以后的话,他没有力气说出来。
那个小孩拿着热水瓶,捧着脸盆进来了。
我接过脸盆,蹲下去,把盆子放在病人枕头边的地上,把脸帕放到盛了半盆水的盆子里绞着。
“等我来,”小孩放好热水瓶,伸过手来拿脸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