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又多献出一个牺牲者了!”敏的声音响了起来。“这就是我们的报酬。我们和平地工作,人家却用武力来对付我们。”
“敏,这不过是开始呢!你就不能忍耐了?”慧苦恼地说。
“忍耐!到底要忍耐多久?”敏烦躁地反问道。他停了片刻又说下去:“我并不怕,但是零碎地被人宰割,我是不甘心的。”
“然而罗马的灭亡并不是一天的事情,”仁民严肃地说。“你以为我们这一点力量就能够毁灭一个势力吗?我不这样想。我们还应该加倍努力。对于目前的灾祸谁也不能够抱怨。”他忘记了从前有一个时候他也曾说过不能够忍耐的话,他也曾想过费一天的工夫把整个社会改变了面目。
“那么要毁灭一个势力,究竟需要多少人牺牲呢?”敏突然向仁民发出这个严厉的质问。他的两只眼睛追逼似地望着仁民的严肃的脸。他的脸上还带着怒容,好像站在面前的就是他的敌人。“那么从现在走到那光明的将来,这条路上究竟需要多少尸首来做脚垫?我们还应该失掉多少个像明这样的朋友?”
“谁知道!我又不是预言家!”仁民摇摇头,把两只手摊开。他的声音很坚定。
众人看着敏和仁民,他们不知道在这两个人中间会发生什么事情。但是他们注意地听着他们的问答,因为那两个人所谈的也就是苦恼着他们的心的问题。
敏烦躁地在房里走了几步,又站在仁民的面前,激动地说:“我的血每夜每夜都在叫。我知道这是那些朋友的血。他们在唤我。我眼看着好些朋友慷慨地交出了生命。他们为了信仰没有丝毫的犹豫。我不能够再做一个吝啬的人。”
“并没有谁说你是吝啬的人,”慧在旁边打岔说,她对敏很关心。
“那么什么时候才轮到我来交出生命呢?”敏侧着脸,苦恼地问慧道。他很激动。他又指着床上的明说:“为什么就该轮到他?他是不愿意死的。他刚才还嚷着他不愿意死。”
“这全是偶然。也许你的轮值明天就到,也许我的轮值明天就到。”慧低声说。她竭力做出冷淡的微笑,好像她对自己的命运并不关心似的。
“你不觉得等待比任何折磨都更可怕吗?我很早就等着我的轮值。我要找一个痛快的机会把生命交出去,”敏痛苦地说,他伸起一只手用力搔他的头发。
“敏,不要这样说,”仁民用他的坚定的声音温和地说。“一刹那的痛快固然使你自己满足了,可是社会要继续存在下去。它需要勇敢的人长期为它工作。”
“但是别人不许我们活着给社会尽力。他们会把我们零碎地宰割。和平的工作是没有用的。我不能够坐等灭亡。我要拿起武器,”敏激动地说,眼睛里快要喷出火来了,他那样锐利地望着仁民,想把仁民的坚定的态度打碎,但是没有用。
“谁又在坐等灭亡呢?你不看见我们在这里已经有了成绩吗?我们的工作做得还不错。我们现在不需要暴力。暴力会先毁掉我们自己,”亚丹插进来说。
“没有一次牺牲是白费的,没有一滴血是白流的。抵抗暴力的武器就只有暴力!”敏走到亚丹的面前,疯狂似地望着他的长脸把这些话用力吐过去。
慧在旁边微微一笑,但是这笑里含得有苦恼。她温和地望着敏说:“敏,安静些吧,你太激动了。”
碧走进来,低声说:“这种环境很容易使人激动。”
佩珠坐在床沿上捏着明的一只手,这些时候都不开口,就静听着他们争论。她忽然用了似乎是平静的声音说:“我们没有理由轻易牺牲。血固然很可宝贵,可是有时候也会蒙住人的眼睛。痛快地交出生命,那是英雄的事业。我们似乎更需要平凡的人。”
“佩珠说得不错。我们目前更需要的是能够忍耐地、沉默地工作的人,”仁民接着说。
“你们不了解我的心情,你们全不了解,”敏摇摇头执拗地、苦恼地说。
“为什么不了解你呢?你的苦恼不就是——”慧正在温和地劝着敏,但是佩珠的悲痛的声音打断了她的话。佩珠站起来,声音清晰地说:“我们里面又少了一个人了。”泪珠沿着她的脸颊流下来。
“明,”德华唤着就扑过去,俯在床上伤心地哭起来。
“记住他是被杀死的,”敏疯狂似地对仁民说,“是零碎地宰割掉的,我刚才就说过。那天人家还欢迎他,说他是一个英雄。以后会哀悼他,说他是一个殉道者。”他似乎带了一点嘲笑的口气。
“为什么还说这些话?我们的轮值不久就会来的。谁都逃不掉!”志元张开大嘴苦恼地发出粗暴的声音。
“他不会死,他永远活在我们的中间,”慧接着说,她的眼前仿佛现出明的忧愁的面孔,她的眼睛湿了。
众人沉默着,都把润湿的眼睛掉向床上看。过了一会,碧走过去,把俯在床上明的脚边哀哭着的贤唤起来,她说:“贤,不要哭了。你马上去把克叫来。你就去,我们早点办好明的事情。”
贤茫然地站在床前,一面含糊地应着,一面不停地揩眼睛。
“我去!贤,你就留在这里!”敏抢着说,他的声音里充满了痛苦。他不等众人说话,便踏着大步往外面走了。
五
明死了,就像一颗星从黑夜的天空里落了,以后人便看不见它升起来。但是在人们的心里明这个名字还活着。
在最初的几天里德华时常想着明,她一提到明,眼里就淌泪。
“德华,你为什么老是想着明呢?想念和悲哭都是没有用的。明已经死了。”佩珠坐在书桌前写文章,她看见德华淌泪,便放下笔安慰德华。她的声音很温和,她看待德华就像看待自己的亲妹妹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