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写:
我的确是为她自杀的,没有她我不能够生活下去。没有爱情的生活,算是什么生活呢?
又一天写:
过去的生活是多么值得怀念啊!明月夜,风雨夕,春天的花园,秋天的郊外,那时候世界好像是我们两人的。那时候世界上只有花,只有光,只有爱,只有温暖。现在呢,一切都成了惨痛的回忆了。
她,拿去了我的全部的爱的她,那个说话就像唱歌、笑起来就像祝福的少女,多么天真,多么纯洁。她忍心离开我到别人的怀里去吗?她会把那些神圣的约言忘得干干净净吗?她会把脸上涂得又红又白,身上穿得花花绿绿,整天跟着那个人在戏园里,在商场中,在牌桌子上鬼混吗?
不会的,我相信她是不会的。我宁愿自己死,不愿意看见她那样做。但是她居然做了。
在另一页上他又写着:
不自由的婚姻,没有爱情的结合,旧的传统观念……我的幸福完全给它们毁坏了。难道为了它们,我还有活下去的必要吗?
不体谅人的祖父啊,不体谅人的她的父母啊,我们的青春完全给你们夺去了!你们知道没有青春的生活是怎样惨痛的生活吗?……
在另一页上又写着:
我要的你们不给我,我不要的你们一定要给。我的心你们不知道,你们却把你们的心当做我的心。
你们只图一时的痛快,你们却毒害了我一生了。你们难道不知道这悲剧一旦上演,就会演一辈子吗?
这种生活是零碎的被杀,与其这样,不如……
另一天他又写:
我已经预备好我的刀子了。它会解救我,使我脱离这种不能忍受的生活。
我喝了一杯玫瑰酒,它好像是饯行的酒,这个世界在给我送别。酒的颜色红得像血一样。我在喝自己的血。
后来写:
月亮很美丽,我不能够在这样的月夜里死。
我很想再见她一面,在月下,穿着她的淡青色的衣裳,带着天真的微笑。我只要和她说一句话,或者跪在她面前受她一吻,那么我纵然堕入万劫不复的地狱,也是心甘情愿。
然而这只是一个永远不能实现的梦。
另一天又写:
“动手罢,快拿起刀子来。你对这种生活还有什么留恋吗?
“每个人都要死。我也是要死的,与其零碎地被宰割,不如让我自己拿起刀子来。
我愿意死。众人活着,我死。她活着,但是我所爱过的她却死了。
我喝着最后的一杯玫瑰酒。我有点醉了。
明天也会有人喝酒,那酒是用我的血做成的。
等着明天罢……
遗书保存在妹妹那里。除了妹妹外就只有我一个人看到。
18
傍晚,就在接到哥哥的遗书后的傍晚,瑢来看我。
读着哥哥的遗书时,我忘了瑢。看见瑢,我又忘了哥哥。
我的她并不曾违背约言,我的她并不曾抛弃我;她不把脸上涂得又红又白,她不把身上穿得花花绿绿;她并不和别的男人在戏园里,在商场里,在牌桌上鬼混;她说话像银铃,她笑像阳光;她赢得了我的全部的爱。因为她我忘了我的哥哥,这也值得。
“林,”她唤了我一声,比任何时候更亲热,但是我听出了里面的叹息。
我想她一定因为我今天不去看她而觉得不快罢。我感到了负罪的心情。
“我今天接到了哥哥的遗书,所以——”我好像在找一个可以原谅的托辞。
“林,我要回家去了,”她说得很坚决,但是我又听见了洞箫的声音,在秋天的黄昏里吹。
“你要回家去?”我忘了自己地大声说,房屋在动摇了。她回家去,我们的事情就完结了。
“是的,我明天早晨回去,看母亲的病……还要跟父亲商量一件事情。”
“明天就回去?这么快?我以为你永不回家了!”我绝望地说。我倒在沙发上、我觉得要哭了。
“林,”她的声音从来没有这么温柔过,“不要着急,三四天以后我就回来。”
“不会的,你一定不会回来,你一定不会再来。”我忘记了别的一切,我在跟那飞去的希望斗争。
“她要永远离开你了,”一支铁笔在我的脑子里用力刻字。我蒙着脸。
她开始叹息。声音打进我的耳里,痛在我的心上。
她走过来,坐在沙发的靠手上,身子偎着我,一只温柔的手抚摩我的头发。
我记起了:在幼小的年纪我因为缺少什么而哭泣的时候,也曾有一只同样温柔的手抚摩我的头。那是母亲的手。它已经在坟墓里腐烂了。这只手代替了它,但是只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现在,这只手也要永远离开我了。
“林,相信我,我爱你,我真心爱你。
“我爱你比爱什么都更爱,比爱我自己还爱。
“我决不会欺骗你。
“我为什么一去就不回来呢?
“我丢开你又去爱谁呢?
“我爱你,我永不离开你。
“在全世界中我只爱你一个人。
“相信我,我三四天后就回来。
“任凭什么压力,也消灭不了我对你的爱情。
“我的爱情是永久的,像星一般地永久……”
她说了上面的话。她的话里有眼泪,像秋天的雨一般的眼泪,把我的心打湿了。
我的心也在哭。
“不要回去罢,答应我你不要回去。”
我捏住她的一只手,不住地抚摩。我捏住她的手就像抓住了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