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滚开,今晚又碰到你!”费多·诺维科夫突然骂起来,右脚踢到墙角一只瘦黄狗的身上去。那只狗原先缩成了一团,被他一踢便尖声叫起来,马上伸长了身子,一歪一跛地往旁边一条小街跑去了,把清静的马路留给他。
“在你们这里什么都不行,连狗也不咬人,狗也是这么软弱的!”诺维科夫常常气愤地对那个肥胖的中国茶房说。他差不多每个晚上都要在那家小咖啡店里喝酒,一直到把他身边带的钱花光了,才半昏迷地走出来。在那个咖啡店里他是很得意的。他跟那个中国茶房谈话,他什么话都谈。“这不算冷,在你们这里简直不冷。在我们那里冬天会把人的鼻子也冻掉!”他好几次得意地对那个茶房说。那个中国人永远带着笑容听他说话,在这样大的城市里似乎就只有那个人尊敬他,相信他的话。“你们不行,你们什么都不行!”他想到自己受过的委屈而生气的时候,就气愤地对那个中国人骂起来。
他走出咖啡店,不过十几步光景,一股风就对着他迎面吹来,像一根针把他的鼻子刺一下。但是他马上就不觉得痛了。他摇摆着身子,强硬地说:“这不算什么,这不算什么。你们这里冬天并不冷,风也是很软弱的。”他想要是在他的家乡,风才真正厉害呢!风在空中卷起来,连人都会给它卷了去。那雪风真可怕!它会把拖着雪车的马吹得倒退。他记得从前他同将军在一起,就是那位有名的除伯次奎亲王,一个晚上,他跟着将军冒雪赶到彼得堡去,马夫在路上冻坏了,马发狂似地在风雪中乱跑,几乎要把车子撞到石壁上去,还是亏他告了奋勇去拉住了马。跟风雪战斗,跟马战斗,的确不是容易的事,但是他到底得了胜利。后来进了旅店,将军很高兴地拍他的肩头说:“朋友,你很不错,你应该得一个十字章!”将军还跟他握手呢!后来他升做了中尉。是的,将军很高兴提拔他。他也很有希望做一个将军。但是后来世界一变,什么都完结了。将军死在战场上,他一生的希望也就跟着将军完结了。从那个时候起,许多戏剧的场面接连地在他的眼前出现,变换得那么快,他好像在做梦。最后他漂流到了中国,这个什么都不行的地方,他却只得住下来。他住了下来,就糊里糊涂地混过这几年,现在好像被什么东西绊住了脚跟似地,他要动弹也不能够了。
“中国这地方就像沙漠一样,真是一个寂寞的大沙漠呀!好像就没有一个活人!”他走在清静的马路上,看着黯淡的灯光在寒风里战抖,禁不住要想到家乡,想到家乡他禁不住要发出这样的叹息了。
一辆黑色汽车从他后面跑过来,像蛇一般只一窜就过去了。灯光在他眼前开始打转,一圈一圈地旋转着,他好像被包围在金光里面。他不觉得奇怪,似乎头变得重一点,心却是很热的。他仿佛听见人在叫他:“将军!”他就含糊地应了一声。
他在这里也听惯了“将军”的称呼。起初是他自己口里说着,后来别人就开玩笑地称呼他做“将军”。那个中国茶房就一直叫他做“将军”。那个愚蠢的老实人也许真正相信他是一位将军。他的态度不就像一位将军吗?每次那个茶房称他做“将军”,他就骄傲地想:“你们这里有什么将军可以比得上我?他们都配做将军,我为什么不配?”他端起酒杯喝酒的时候,他用轻蔑的眼光把屋子里的陈设看一下,心里非常得意,以为自己真正是一位将军了。
然而从咖啡店出来,他埋头看一下自己的身子,好像将军的官衔被人革掉了似的,他的骄傲马上飞走了。在咖啡店门前没有汽车或者马车等候他,只有一条长的马路伸直地躺在那里。他要回家还得走过这条马路,再转两个弯,走两条街。路不算远,可是他每晚总要在咖啡店里坐到时候很迟才走。他说是回家,但是看他的神情,他又像不愿意回家似的。对那个中国茶房他什么话都肯说,然而一提到家他就胆怯似地把嘴闭紧了。
没有汽车、马车,没有侍从,没有府邸的将军,这算是什么将军呢?有时候他自己也觉得条件不够了,就自然地想到府邸上面来。“现在将军要回府邸了。”有一回喝饱了酒他就大摇大摆地对茶房这样说了,于是挺起肚子走了出去。
给风一吹他的脸有点凉了,脑子里突然现出了一个“家”字,好像这个字是风给他吹进来似的。于是他的眼前就现出来一个房间,一个很简陋的房间,在一个中国人开设的公寓的楼上。这是他的府邸呀。在那个房间里还住着他的妻子安娜。他自己将近五十了,安娜却比他年轻。他做中尉的时候和她结了婚。她是一个小军官的女儿,有着普通俄国女子所有的好处。她同他在一起将近二十年了,他们就没有分开过。她应当是一个很体贴的妻子。但是为什么一提到她。他就觉得不舒服,他就害怕呢?那原因他自己知道,但是他不愿意让别人知道。
“她真的是我的妻子吗?”他每次走进那个弄堂,远远地看见自己的家,就要这样地问他自己。有好几回他走到后门口却不敢按电铃,踌躇了半晌才伸出了手。茶房来开了门,他就扑进里面去,困难地爬上了楼,把钥匙摸出来开了房门。房里照例是空空的,只有香粉的气味在等候他。
“是这样的,是这样的,将军夫人晚上要赴宴会呀!”他扭燃电灯,一个人走来走去,在桌上、床上到处翻了一下,就这样自言自语。他记得很清楚,从前在彼得堡的时候,除伯次奎将军就常常让他的妻子整夜同宾客们周旋,将军自己却忙着做别的事情。“是的,做将军的都是这样,都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