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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夜(2)

“鬼知道!”阿李掉过头,抱怨地回答。

“根生嫂同根生又闹了架,根生气跑了,一定是这样!”阿张解释说。“人家还说做丈夫的人有福气,哈哈!”他把烟头抛在水里,又吐了一日浓浓的痰,然后笑起来。

“根生从来没跟他的老婆闹过架!我知道一定有别的事!一定有别的事!”阿李严肃地说。他现出纳闷的样子,因为他也不知道这别的事究竟是什么事。

“根生,根生!”女人的尖锐的声音在静夜的空气里飞着,飞到远的地方去了。于是第二个声音又突然响了起来,去追第一个,这个声音比第一个更悲惨,里面荡漾着更多的失望。它不曾把第一个追回来,而自己却跟着第一个跑远了。

“喂,怎么样?阿李!”小学教员翻个身叫起来,他把窗板关上了。没有人回答他。

“开船罢!”商店伙计不能忍耐地催促道,他担心赶不上开往省城的小火轮。

阿李注意地听着女人的叫声,他心上的不安一秒钟一秒钟地增加。他并不回答那两个客人的话。他呆呆地站在那里,听女人唤丈夫的声音,忽然说:“不行,她一定发疯了!”他就急急往岸上跑去。

“阿爸,”那个时时在船头上打盹的孩子立刻跳起来,跑去追他,“你到哪里去?”

阿李只顾跑,不答话。孩子的声音马上就消失了,在空气里不曾留下一点痕迹。空气倒是给女人的哀叫占据了。一丝,一丝,新的,旧的,仿佛银白的月光全是这些哀叫聚合而成的,它们不住地抖动,这些撕裂人心的哀叫,就像一个活泼的生命给毁坏了,给撕碎了,撕碎成一丝一丝,一粒一粒似的。

三个人在泥土路上跑,一个女人,一个船夫,一个孩子。一个追一个。但是孩子跑到中途就站住了。

船依旧靠在石板道旁边,三个客人出来坐在船头,好奇地谈着根生的事情。全是些推测。每个人尽力去想象,尽力去探索。船上热闹起来了。

女人的哀叫渐渐低下去,于是停止了。阿李在一棵树脚下找到了那个女人,她力竭似地坐在那里,身子靠着树干,头发散乱,脸上有泪痕,眼睛张开,望着对岸的黑树林。她低声哭着。

“根生嫂,你在干什么?你疯了吗?有什么事,你讲呀!”阿李跑上去一把抓住她,用力摇着她的膀子,大声说。

根生嫂把头一摆,止了哭,两只黑眼睛睁得圆圆地望着他,仿佛不认识他似的,过了半晌她才迸出哭声说:“根生,根生……”

“根生怎么样?你讲呀!”阿李追逼地问。

“我不知道,”女人茫然地回答。

“呸,你不知道,那么为什么就哭起来?你真疯啦!”阿李责骂地说,吐了一口痰在地上。

“他们一定把他抓去了!他们一定把他抓去了!”女人疯狂似地叫着。

“抓去?哪个抓他去?你说根生给人抓去了?”阿李恐怖地问。他的心跳得很厉害。根生是他的朋友。他想,他是个安分的人,人家为什么要把他抓去。

“一定是唐锡藩干的,一定是他!”根生嫂带着哭声说。“昨天根生告诉我唐锡藩在县衙门里报告他通匪。我还不相信。今天下午根生出去就有人看见唐锡藩的人跟着他。几个人跟着他,还有侦探。他就没有回家来。一定是他们把他抓去了。”她说了又哭。

“唐锡藩,那个拚命刮钱的老龟。他为什么要害根生?恐怕靠不住。根生嫂,你又不曾亲眼看见根生给抓去!”阿李粗声地安慰她。他的声音不及刚才的那样严肃了。

“靠不住?只有你才相信靠不住!唐锡藩没有做到乡长,火气大得很。他派人暗杀义先生,没有杀死义先生,倒把自己的乡长弄掉了!这几天根生正跟着义先生的兄弟敬先生组织农会,跟他作对。我早就劝他不要跟那个老龟作对。他不听我的话,整天嚷着要打倒土豪劣绅。现在完了。捉去不杀头也不会活着回家来。说是通匪,罪名多大!”根生嫂带哭带骂地说。

“唐锡藩,我就不相信他这么厉害!”阿李咕噜地说。

“他有的是钱呀!连县长都是他的好朋友!县长都肯听他的话!”根生嫂的声音又大起来,两只眼睛在冒火,愤怒压倒了悲哀。“像义先生那样的好人,都要被他暗算。……你就忘了阿六的事?根生跟阿六的事并没有两样。”恐怖的表情又在她的脸上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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