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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与人生

建筑,如前所说,差不多全部是有实用(住居)的,即直接有用的艺术。但是建筑的形式,对于人的精神和感情,有时又有极大的影响,颇像音乐。希腊的殿堂便是最适当的实例。纪元前,希腊全盛时代,雅典的城堡上有一所殿堂,是供养守护国家的女神的,叫做Parthenon〔帕提侬(神庙)〕这殿堂全部用世间最良的大理石和黄金象牙造成,全部不用水泥或钉子,概由正确精致的接合法,天衣无缝,好比天生成的。各部构造,又应用所谓“视觉矫正法”,为了眼睛的错观,特把各部加以变化,使它映入网膜时十分正确。——例如阶石,普通总是水平直线。但人的眼睛有错觉。看见阶石上面载着殿堂全部的分量,似觉阶石要弯下去,好比载重的木条一样,很不安定。为欲弥补这缺陷,希腊人把阶石作成向上凸的弧线,使它同错觉抵消,在网膜上映成十分平稳正确的直线。诸如此类——这殿堂真可谓尽善尽美,故美术史上称它为“世界美术的王冠”。讲到这殿堂的用处,这是供人民瞻拜神像之用的,分明是实用艺术,即直接有用的艺术。但是,在实际上,这直接的用处还是小用,其最大的效用,却是这殿堂的形式的全美所给与人心的涵养与陶冶。希腊这时候国势全盛,民生美满,为古今所罕有。其所以有此圆满发达状态者,其他政教当然有力,这殿堂的“亲和力”实在大有功劳。人民每天瞻仰这样完全无缺的美术品,不知不觉之中,精神蒙其涵养,感情受其陶冶,自然养成健全的人格。这种建筑,岂非有音乐一样的效果吗?

再看音乐,如前所说,全然是无实用的。音乐只能给人听赏。听赏以外,全无用处。然而从古以来,用音乐治国,用音乐治理群众的实例很多。中国古代,有两种有名的尽美尽善的音乐,叫做“韶”和“武”。孔子听了,“三月不知肉味”。我们虽然没有福分听到这种好音乐,据孔老先生的批评,可以想见这种音乐感人之力的伟大。据孔子说,周朝文王武王时代国势之盛,韶武与有力焉。下至近代,利用音乐来宣传宗教,或鼓励士气,其例不胜枚举。这固然是艺术的间接的用。但你如果把“用”字范围放宽,则间接的用与直接的用实在一样,不过无形与有形的区别罢了。

这样说来,凡艺术(不良,有害的东西当然不列在内),可说皆是有实用的,皆是为人生的。这里我想起一个比方:我觉得美好比是糖。糖可以独用(即吃纯粹的糖),又可以搀用(即附加在别的食物中)。白糖,曼殊大师所爱吃的粽子糖等,是纯粹的糖。香蕉糖,橘子糖,柠檬糖等便不纯粹,糖味中搀入了他味。糖花生,糖核桃,糖山楂,糖梅子,糖圆子等,则是他味中搀入了一点糖味,他味为主而糖为附了。用美造成艺术,正同用糖造成食物一样。纯粹的美,毫无实用分子,例如高深的“纯音乐”(pure music),中国的山水画,西洋的印象派绘画等,纯粹是声音和形色的美,好比白糖,粽子糖,是纯粹的糖,是吃糖专家,像曼殊大师等所爱吃的。又如标题音乐,历史画,宗教画,以及描写人生社会的文字等,声音及形色中附有事物思想,好比糖中附有香蕉橘子等的滋味,比纯糖味道适口些,为一般人所爱吃。又如建筑,工艺美术品,广告画,以及各种宣传艺术等,实用物中附加一些美饰,使人乐于接受,就好比糖花生,糖核桃,糖圆子等,在别物中附加一些甜味,使人容易入口。在这种艺术中,美不过是附加的一种装饰而已。

诸位或者要问:抗战艺术,以及描写民生疾苦,讽刺社会黑暗的艺术,是什么糖呢?我说,这些是奎宁糖。里头的药,滋味太苦,故在外面加一层糖衣,使人容易入口,下咽,于是药力发作,把病菌驱除,使人恢复健康。这种艺术于人生很有效用,正同奎宁片于人体很有效用一样。

故把艺术分为“为艺术的艺术”与“为人生的艺术”,不是妥善的说法。凡及格的艺术,都是为人生的。且在我们这世间,能欣赏纯粹美的艺术的人少,能欣赏含有实用分子的艺术的人多。正好比爱吃白糖的人少,而爱吃香蕉糖,花生糖的人多。所以多数的艺术品,兼有艺术味与人生味。对于这种艺术,我们所要求的,是最好两者调和适可,不要偏重一方。取手头最浅近的例来说:譬如衣服,也是一种工艺。如果太偏重了衣料,不顾身体的尺度,例如原始人的衣服,印度人的衣服,日本人的所谓和服等,那便可称为“为衣服的衣服”,究竟不很合用。反之,如果太偏重了身体的尺度,完全不顾衣料,例如有一种摩登女子的衣服(密切地裹着,身体各部都显出,我初见时疑心她穿的是海水浴用的衣服),那便可称为“为人生的衣服”,究竟不是良好的工艺品。又如椅子,也是工艺之一。如果太偏重了花样,像以前宫廷中的宝座,全是雕刻及装饰,而坐下去全不称身的,可说是“为椅子的椅子”。这种椅子我实在不要坐。反之,如果太偏重了人体,把臀部的模型都刻出在椅子上,两大腿之间还要高起一条(这种椅子,时有所见,不知是谁的创作。我每次看见,必起不快之感,疑心它是一种刑具)。这可说是“为人生的椅子”了!但是我情愿站着,不要坐这把椅子。世间爱用这种椅子的人恐怕极少吧。可知为衣服的衣服,为人生的衣服,都不是好衣服;为椅子的椅子,为人生的椅子,也不是好椅子。

我们不欢迎“为艺术的艺术”,也不欢迎“为人生的艺术”。我们要求“艺术的人生”与“人生的艺术”。

三十二〔1943〕年五月十六日重庆。《时与潮》副刊第2卷第6期(1943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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