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宿舍生活给我的印象,犹如把数百只小猴子关闭在个大笼子中,而使之一齐饮食,一齐起卧。小猴子们怎不闹出种种可笑的把戏来呢?十多年前,我也曾做了一只小猴子而在杭州第一师范学校指在杭州的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的大笼子中度过五年可笑的生活。现在回想起来,饭厅里把戏最为可笑。
生活程度增高,物价腾贵,庶务先生精明,厨房司务调皮,加之以青年学生的食欲昂进,夹大夹小七八个毛头小伙子,围住一张板桌,协力对付五只高脚碗里的浅零零的菜蔬,真有“老虎吃蝴蝶”之势。菜蔬中整块的肉是难得见面的。一碗菜里露出疏疏的几根肉丝,或一个蛋边添配一朵肉酱,算是席上的珍品了。倘有一个人大胆地开始向这碗里叉了一筷,立刻便有十多只筷子一齐凑集在这碗菜里,八面夹攻,大有致它死命的气概。我是一向不吃肉的,没有尝到这种夹攻的滋味。但食后在盥洗处,时常听见同学们的不平之语。有的人说:“这家伙真厉害,他拿筷子在菜面上掉一个圈子,所有的肉丝便结集在他的筷子上,被他一筷子夹去了。”又有的人说:“那家伙坏透了。他把筷子从蛋黄旁边斜插进去,向底下挖取。上面看来蛋黄不曾动弹,其实底下的半个蛋黄已被他挖空,剩下的只是蛋黄的一张壳了。”
有时众目所注意的,是一段鲞鱼。这种鲞鱼在家庭的厨房里是极粗末的东西,在当时卖起来不过两三个铜板一段。但在我们的桌面上,真同山珍海味一般可贵。因为它又咸又腥,夹得到一粒,可以送下三四口饭呢。不幸而这种鲞鱼大都是石硬的。厨房司务又要省柴,蒸得半生不熟。筷子头上不曾装着刀锯。两根平头的毛竹对付这段带皮连骨的石硬的鲞鱼,真非用敏捷的手法不可。我向来拙于用筷的手法。有一时期又听信了一个经济腕力的同学的意见,让右手专司握笔而改用左手拿筷,手法便更加拙劣。偏偏这碗鲞鱼常不放在我的面前,而远远地放在桌的对面。我总要千难万试,候着适当的机会,看中了鲞鱼的一角而下箸。一夹不动,再夹,三夹又不动。别人的筷子已经跃跃欲试地等候在我的手臂的两旁,犹如马路口的车子的等候绿灯了。我不好尽管阻碍交通,只得拉了一片鲞皮回来。有时连夹了四五次,竟连鲞皮都不得一条;而等候开放的人的眼,又都注集在我的筷头,督视着我的演技。空筷子缩回来太没有面子。但到底没有办法,我只得红着脸孔,蘸一些鲞汤回来,也送下了一口白饭。
这原是我的技巧拙劣的原故。饭厅中的人大都眼明手快,当食不让,像我这样拙劣而退缩的人是少数。有的人一顿要吃十来碗饭。吃到本桌上的菜蔬碗底只只向天的时候,他们便转移到有剩菜的邻桌上去吃。吃其余不足,又顾而之他,好像逐水草而转移的游牧之民。又有大食量而兼大胖子的人,舍监先生编排膳厅坐位时,倘把这大胖子编定在某席上,与他同坐一边的人就多不平了。饭厅上的板桌比较普通家庭间的八仙桌狭小得多。在最伟大的胖子,原来只合独占一边;他占据了一边的三分之二,把其余的三分之一让给同坐一边的瘦子,已经是客气了。然而那瘦子便抱不平。瘦子的不平也是难怪的。因为这不是暂时之事,膳厅的坐位一经舍监先生编定之后,同坐一边的两人犹如经过了正式结婚的夫妇,不由你任意离开了。一日三餐,一学期一百三五十日,共约四百余餐,要餐餐偎傍了一个大胖子而躲在桌角上吃饭,原是人情所难堪的事。况且吃饭一事实在过于重大,据我所闻,暂时同吃一席喜酒,亦有因侵占座位而起口角的事:我的故乡石门地方,有一位吃亏不起的先生,赴亲友家吃喜酒,恰巧和一个老实不客气的大胖子同坐在桌的一边。那大胖子独占了桌边的三分之二,这吃亏不起的先生就向他开口:“老兄,你送多少喜仪?”大胖子一时不懂他的意思,率尔而对曰:“我送四角。”那人接着说道:“原来你也只送四角,我道你是送六角的。”我们饭厅里的瘦子并未责问大胖子缴多少膳费,究竟是在受教育的人,客气得多。
我们的饭厅里,着实是可称为客气的。我们守着这样的礼仪:用膳完毕的时候,必须举起筷子,向着同桌未用毕的人画一个圈子用以代表“慢用”。未用毕的人也须用筷子向他一点,用以代表“用饱”。桌桌如此,餐餐如此。就是在五只菜碗底都向天,未毕的人无可慢用,已毕的人不曾用饱的时候,这礼仪也遵行不废。但是,一群猴子关闭在一个笼子里,客气也有客气的可笑。举动轻率的青年想把筷子伸向左方的一碗中去夹菜,忽又看中了右方的一碗菜,中途把筷子绕回右方,不期地在桌面上画了一个圈子。其余的人当他是行“慢用”的礼,大家用筷子来向他乱点。结果满座发出一种说不出的笑声。又有举动孟浪的孩子只管急忙地划饭,不提防饭粒滚进了气管,咳嗽出一大口和菜嚼碎了的饭粒来,分播在公用的菜碗里,又惹起一种说不出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