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是魂牵梦绕于一种思绪或者沉迷于一种强烈愿望之人,在言谈举止方面必然可以观察到一种共同的特点,表面上亦有某种类似之处,无论这些人在品格、才能、社会地位与教养方面如何的千差万别。我越是仔细观察拉季洛夫,就越发觉得他是属于这一类的人物的。他聊天时,海阔天空无所不谈。他既谈论有关经济问题、收成、割草,也谈论战争问题,县城里的流言蜚语,以及即将举行的选举。他谈论这些时,并没有一点儿牵强附会的意思,却总是那么兴致勃勃、意趣盎然。但是聊着聊着却又突然连声叹息,一下子瘫倒在安乐椅里,就好像从事繁重劳动以后累得筋疲力尽一样,用手有气无力地抚摸着面孔。他的那颗心仿佛充满了善良和温馨,洋溢着火热而真诚的情感。特别令人感到惊奇的是,无论如何我一点也看不出来他对下述一些事情有什么热情:无论是对膳食、对打猎、对库尔斯克的夜莺,对患有癫痫病的鸽子,还是对俄罗斯文学,对同步马?,对匈牙利式的骠骑兵外衣,以及对玩纸牌和打台球;无论是对省城和都会的旅行,对造纸厂和糖厂,对辉煌壮观的亭台楼阁,对骄纵成性的拉帮套的马匹,甚至对身体过于肥胖而把腰带系在腋下的马车夫,以及对那些摆阔而不知道为什么脖子一动眼睛就歪斜成怒目而视的马车夫……等等,对这一切全都不十分感兴趣。
“那么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主呢?”我暗自琢磨。然而他绝非那种故作郁郁寡欢和对自己命运怨天尤人和牢骚满腹之人;恰恰相反,他从不苛求于人,而是对人十分殷勤热情,并且总是愿意谦卑地结交和亲近每一个人,不管他是顺从自己还是反对自己的人。确实,您还可以觉察到:他不会和任何人成为知心朋友,或者和任何人真正地亲近,这倒不是因为他不需要和别人交往,而是因为他过于内向,把自己的全部生活经历暂时都埋藏在心里。我细心地观察着拉季洛夫,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他现在或者从前某个时候是个幸福无忧之人。他算不上是个美男子,但是在他的目光中,他的微笑中,乃至他的全身,都潜藏着一种异常吸引人的魅力,确实潜藏着,就是隐而不露。如此一来,我就想更进一步地了解他,喜欢他。当然,虽然他偶尔也显露出地主和乡下人的粗鲁劲头来,然而他毕竟还是一个非常好的人,讨人喜欢的人。
此刻,我们刚开始谈到新上任的县长,门口忽然传来了奥丽娅的声音:“茶已准备好了。”我们便走回了客厅。费多尔·米海伊奇仍旧坐在他原来的角落里,也就是窗户和门中间,而且谦卑地缩着两只脚。拉季洛夫的老母亲在织袜子。一阵阵秋天的凉气和苹果的香味,从园子里穿过敞开着的窗户飘进了客厅。
奥丽娅正忙着倒茶。借此机会,我比进餐时更加仔细地注视着她。她同城里所有的姑娘一样,不大说话,至少我看出她不是个在空虚无聊时会觉得苦闷,同时又想说些讨人中听的悦耳话的人。她没有那种好像有许多难言之隐的感触而发出的叹息,不在额头下乱翻眼睛,也不做那种飘忽不定的幻想或令人难以捉摸的微笑。她的目光安详而娴静,就好似一个享受过巨大幸福或者遭受过严重恐吓之后而正在休息之人。她走路的姿态,她的举止都很果断而又大方。她很讨我喜欢。
我与拉季洛夫又聊了起来。我已经想不起来了,我们聊着聊着,不知怎么就得出了一个人所共知的观点:即一些最不值得一提的鸡毛蒜皮的小事给人留下的印象,往往比那种惊天动地的重大事件给人留下的印象更为深刻。
“是的,”拉季洛夫说道,“我对此有亲身体会。您知道,我是个娶妻成家之人。但是结婚没有多久,……才三年,我的妻子便因难产而故去。当时我想,没有她,我无法独自活下去了。我非常难过,真是悲痛欲绝,可是又欲哭无泪——就好似痴呆了一样。我们给她穿好衣服,停放在灵桌上——就在这个房间里。来了一个神父,又来了几个教堂执事,他们唱起了安魂曲,又是祈祷,又是焚香祭拜;我在地上叩头跪拜,可是没有流下一滴眼泪。我的心好像变成了石头,脑袋也是如此,——觉得全身都非常沉重。第一天就这样熬过去了。您会相信吗?到了夜里我居然还睡着了!第二天清晨我走到我妻子遗体那里,——当时正好是夏天,太阳从她的脚一直照到头,而且明光闪亮的。——猛然间我看到……(拉季洛夫说到此处,不由得打了个冷战。)您猜是怎么回事?她有一只眼睛没有完全闭上,有一只苍蝇正在这只眼睛上爬……我一下子昏倒在地上,等到苏醒过来之后,我就哭了起来,不停地哭呀哭呀,——自己再也控制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