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桑塔亚那[美]
英国的讽刺作家们十分鄙夷势利行为。他们似乎满脑子都是这样的想法,认为财富、显贵和优雅皆为空空洞洞、盛气凌人之物,都是洪水猛兽。莫非这些满口仁义道德之辈果真看破人类追名逐利之虚妄?这似乎不大可能,因为他们经常对浪漫爱情、慈善事业、冒险、神秘主义的虔诚、快乐的心情或无情的意志滥表钦佩——凡此种种激情与任何势利冲动完全一样,皆因幻想而生,以失望而告终。为何他们单单对势利小人的名利意识怒目相向?难道出身、金钱和时尚真的毫无价值?难道它们没有拿遥不可及的幸福形象来眩惑天真幼稚之辈?当人们能享用到它们时,难道它们不是些的的确确令人舒心快意、让人乐在其中的东西?还有什么比这种对更好的社会典范的敏锐意识——愿意的话,我们可称之为势利——更能赋予英国生活最富特色的优越之处:有秩序而无约束,悠闲而不冷漠,独处而不孤独,讲究礼仪而不拘谨刻板,竞争而无阴谋,壮阔而不空洞?那些追名逐利的行为虽则荒唐,其实无害,还能为这一民族性原则缀上些花边。为何痛恨它们到这般地步?莫非那些道德家其实是眼红了,生起了闷气?难道是酸葡萄心理?在英国,似乎越缺乏代表性的人越喜欢舞文弄墨,以为通过憎恨他的同胞,嫌弃同胞们惯常的情感,便能使自己脱颖而出,成为芸芸众生的导师和救星。
其实,势利中暗含一种哲学原理,如果这一原理被绝对化了,自然是谬误的,但是它较好地体现了在特定视角下事物之间的道德关系。设若我们全都站在进步之梯的不同台阶上,则仰慕和效仿我们上方的人,想方设法混入他们当中,只会加快我们的自然进程,将自我提升到更高的层面,而且能够避免坠入内在本能为我们标识出的道路两侧致命的深渊中。因此,生活就像孩子们玩耍的那个“跟着头领走”的简单游戏。既然我们挑选的头领与我们心意相通,那么我们亦步亦趋的跟随也是完全的自由。该原理与主张所有人只有一个灵魂,整个世界只有一种合乎逻辑的精神演变的超验哲学毫无二致。事实上,道貌岸然、深信不疑并且全民皆是的势利小人是德国人而不是英国人。他们看上去不是特别像势利小人,乃是因为他们是地地道道的原文为德文。势利小人。感恩的露珠不独从贵族阶层那里滴落在他们敏感的心田上,如同滴落在盛开的花朵上;他们还跟在教授和艺术家后面,勤勤勉勉、一刻不落地用最时尚的学识装扮自己狭隘的头脑。他们对达官显贵、权势一时炙手可热者五体投地的佩服叫人叹为观止。他们可以改变门面而不改变内部结构。在他们身上,势利间或产生的刺痛和嫉恨,完全被势利所带来的巨大狂喜所吞没。
可是,总的来说,势利情绪和超验哲学并未表达自然的真实状况。人和国家实际上并不是排成单列前进,像是在被引领着走进诺亚方舟似的。他们或许拥有一个共同的根和类似的起点,但是每一步都会有许多旁枝逸出,形成不同的生命形式,枝桠之间不再分享共同的汁液和相同的命运。各自结出的果实好比用不同语言写就的诗歌,在美和价值上不能用同一标准鉴定,而且差异越大,各自在同类中就越趋完善。鲸鱼既非蝴蝶的雏形,亦非蝴蝶的最高形式;牛的思想并非兔子思想的更完满表达。诗人不会进化成将军,将军也不会进化成诗人。男人再怎么发育也不会成为女人,尽管女人有其优于男人之处。因此,势利是名副其实的恶习:它诱惑我们对别人的长处东施效颦,却无视并嫌弃我们自身的良好德性。倘若哪个天使在我面前炫耀他流光溢彩的翅膀、尖锐的嗓音和跳动着永恒之爱的心房,我会回敬道:“行了,你真了不起,但我却不想和你一样。”势利是那些和自己过不去的人的噩梦。进化是不成熟者的稀求。你不可能成为一切,为何不做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