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伟大的沉默王国,”熟谙人生王国的卡莱尔还叫道,“比群星还高,比冥府更深!……沉默,高贵的沉默者!……他们散布在四面八方,在各自的城乡,在沉默中思想,在沉默中工作,晨报根本不提他们……他们是大地之盐,国家若是没有或缺乏这些人则走不上正轨……就像一座没有根的森林,尽管枝叶茂盛,但很快就将枯萎,不成其为森林……”
比卡莱尔讲的庸俗沉默更重要也更难达到的真正沉默,并不是那种会抛弃人们的神。它四面围绕着我们,是我们暗指的生命的基础,一旦有人颤抖地叩响了深渊的洞扉,总是这个主动沉默前来打开此门。
在无以度量之物面前,众人一律平等;而面对死亡、痛苦或爱情,国王的沉默与奴隶的沉默一模一样,皆将相同的珍宝藏在不透的外套里。作为我们心灵不可侵犯的庇护所,这一沉默的奥秘将永远不会丢失。假如人类的第一位祖先遇到了地球上最后一个居民,他们也会以相同方式缄口不言,真诚相见,尽管相距千万年,他们也好像曾熟睡在同一摇篮中,他们将同时明白世界末日之前嘴唇不会去学说的东西。
一旦嘴唇熟睡,心灵就苏醒并活动起来;因为沉默本是充满意外、危险及幸福的因素,沉默中的心灵自由地控制着自身。假若你真正愿意把自己托于某人,你就沉默吧;假若在你害怕他面前静默——除非这种害怕出于渴望奇迹的爱的敬畏与吝啬——你就离开他吧,因为你心中已然有数了。有些人,连最伟大的英雄都不敢在他们面前默不做声,无所可隐的心灵却担忧被其他心灵所揭开。还有一些人从不沉默,在他们周围得不到安静;他们才是惟一真正不被人注意的人。他们无法穿越“暴露”这一闪烁着稳固而忠诚的光芒的地带。对那从不闭口的人我们怎么也得不出一个确切的概念。可以说他们的心灵没有面目。“我们尚未互相熟悉,”一位我所爱的人在来信中写到,“我们还不敢互相沉默。”完全正确,我们彼此如此深爱,以致曾经害怕忍受超常的考验。每当沉默——最高真言的天使、爱的特殊陌生的使者——降临,我们的心灵似乎都要下跪求情,恳请一时的无故谎话、天真无知或童心稚气……但无论如何,这一时刻必须来到。它是爱的太阳,像天上太阳催熟大地的果实那样催熟心灵的果实。不过人们对它的惧心也非毫无来由;因为人们对面临的沉默的性质一无所知。若说一切话语颇为相似,所有的沉默则千差万异。大多数时候,整个命运取决于两个心灵所造成的第一次沉默的性质。混杂产生于不知何处,因为沉默的储库比思维的储库更加高深;无法料及的饮料会变得苦涩无比或甜蜜万分。两个可钦可敬而同样有力的心灵会导致敌对的沉默,在黑暗中殊死搏斗,而一个苦役犯的心灵面对一个处女的心灵却会神妙地缄口不言。人们事先一无所知,在这个天国里一切皆不抢先;因此,最温柔的情人们往往推迟到最后一刻才郑重披露心底的重大隐私……
他们也知道,真正的爱将最浮浅轻佻的人也拉入了生活的中心,其余一切皆是围墙外的儿戏,现在城墙在倒塌,生活打开了大门。他们的沉默抵得上他们隐藏的神,如果他们在第一次沉默中不能互相理解,他们的心灵就不能互爱,因为沉默是根本不变的。它可以在两个心灵之间升上降下,但其本质永不改变;直到情人们死亡时,它仍将具有第一次进入洞房时的那种姿势、形态和力量。
随着人在生活道路上的迈进,人们会发现,一切将按某种无以名之的契约依次发生,对此先决之契约,人们不透半点口风,甚至想都没想,然而人们知道它存在于我们脑袋之上。初次相见时最无效的就是笑脸相迎,俨然一副熟谙众兄弟命运的派头。那些言谈最深刻的人最明白,言词从来无法表达两个人之间真实而特殊的关系。如果说,我现在向你谈的是最严肃的事:爱情、死亡或命运,我还是未触及死亡、爱情或命运,哪怕竭尽全力,我们之间将永远存在一种没有说到的、甚至没想到说的真理,这无声的真理将在我们中单独存在一时,令我们不能想及他事。这一真理,才是我们关于死亡、命运或爱情的真理,惟有在沉默中才能隐约窥见它。非沉默不能承担这一重任。在某个童话中有位女孩说,“我的姐妹们,你们每人都有神秘的念头,我想知道它”。我们也是如此,我们身上也有某种别人想了解的东西,不过它隐藏得比神秘念头更深;这就是我们神秘的沉默。任何询问都无济于事。精神对其守卫的任何骚扰都会成为了解存在于这一秘密中的第二生命的障碍;为弄清灵魂深处真实存在之物,必须在我们之间保持沉默。惟有在沉默中,那些依据人的心灵而不断改变其形状与颜色的意外而永恒之花才能绽开一时。心灵在沉默中显出重量,就如同金子和银子在纯水中显出重量,我们的话语只有浸润在沉默中时才显出意义。如果我对某人说我爱他,他不会明白我也许已对其他千万人说过的这句话;但假如我真的爱他,那么,随之而来的沉默将显示出今天这一词的根系已扎入何处,并产生出默默的确信,这沉默与确信在一生中没有两次是相同的……
难道不是沉默决定了爱的滋味吗?一旦被剥夺了沉默,爱也就既无味道也无永久的芳香了。谁熟悉这一离嘴唇而聚心灵的寂静时刻?必须不断地去寻求它。再没有比爱的沉默更为温顺的沉默了:这是真正惟一属于我们自身的沉默。其它崇高的沉默,如死亡、痛苦或命运的沉默并不属于我们。它们按自己选择的时间从事件深处向我们走来,它们不曾遇到的人无需自我谴责。我们可以迈着爱的沉默而去。它夜以继日地等候在我们的门槛前,像它的兄弟们一样美丽。全靠它,那些几乎不落泪的人才能像那些不幸的人一样怀着亲密的感情生活下去;十分懂得爱的人了解的秘密与其他人不了解的秘密一样多;因为在友谊与爱情深沉而真切的嘴唇的静默之中有着其他嘴唇永远不能闭口不言的成千上万的东西……
(余中先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