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安吏》的:
肥男有母送,瘦男独伶俜。白水暮东流,青山犹哭声。莫自使眼枯,收汝泪纵横。眼枯即见骨,天地终无情。
《石壕吏》的:
三男邺城戍。一男附书至,二男新战死。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
这些诗是要作者的精神和那所写之人的精神并合为一,才能作出。他所写的是否他亲闻亲见的事实,抑或他脑中创造的影像,且不管他;总之他做这首《垂老别》时,他已经化身做那位六七十岁拖去当兵的老头子,作这首《石壕吏》时,他已经化身做那位儿女死绝衣食不给的老太婆,所以他说的话,完全和他们自己说一样。
他还有《戏呈吴郎》一首七律,那上半首是:
堂前扑枣任西邻,无食无儿一妇人。不为家贫宁有此,只缘恐惧转须亲。……
这首诗,以诗论,并没什么好处,但叙当时一件琐碎实事,——一位很可怜的邻舍妇人偷他的枣子吃,因那人的惶恐,把作者的同情心引起了。这也是他注意下层社会的证据。
有一首《缚鸡行》,表出他对于生物的泛爱,而且很含些哲理:
小奴缚鸡向市卖,鸡被缚急相喧争。家人厌鸡食虫蚁,未知鸡卖还遭烹。虫鸡于人何厚薄,吾叱奴人解其缚。鸡虫得失无时了,注目寒江倚山阁。
有一首《茅屋为秋风所破歌》,结尾几句说道: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被冻死亦足。
有人批评他是名士说大话,但据我看来,此老确有这种胸襟,因为他对于下层社会的痛苦,看得真切,所以常把他们的痛苦当作自己的痛苦。
四
他对于一般人如此多情,对于自己有关系的人更不待说了。我们试看他对朋友:那位因陷贼贬做台州司户的郑虔,他有诗送他道:
……便与先生应永诀,九重泉路尽交期。
又有诗怀他道:
天台隔三江,风浪无晨暮。郑公纵得归,老病不识路。……(《有怀台州郑十八司户》)
那位因附永王癧造反长流夜郎的李白,他有诗梦他道:
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江南瘴疠地,客容无消息。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恐非平生魂,路远不可测。魂来枫林青,魂返关塞黑。君今在罗网,何以有羽翼。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水深波浪阔,毋使蛟龙得。(《梦李白》二首之一)
这些诗不是寻常应酬话,他实在拿郑、李等人当一个朋友,对于他们的境遇,所感痛苦和自己亲受一样,所以做出来的诗句句都带血带泪。
他集中想念他兄弟和妹子的诗,前后有二十来首,处处至性流露。最沉痛的如《同谷七歌》中:
有弟有弟在远方,三人各瘦何人强。生别展转不相见,胡尘暗天道路长。前飞《旌篾漾停安得送我置汝旁。呜呼!三歌兮歌三发,汝归何处收兄骨。
有妹有妹在钟离,良人早没诸孤痴。长淮浪高蛟龙怒,十年不见来何时。扁舟欲往箭满眼,杳杳南国多旌旗。呜呼!四歌兮歌四奏,林猿为我啼清昼。
他自己直系的小家庭,光景是很困苦的,爱情却是很侵康摹K早年有一首思家诗:
今夜恢菰拢闺中只独看。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月夜》)
这种缘情旖旎之作,在集中很少见。但这一首已可证明工部是一位温柔细腻的人。他到中年以后,遭值多难,家属离合,经过不少的酸苦。乱前他回家一次,小的儿子饿死了。他的诗道:
……老妻寄异县,十口隔风雪。谁能久不顾,庶往共饥渴。入门闻号ⅲ幼子饿已卒。吾宁舍一哀,里巷亦呜咽。所愧为人父,无食致夭折。……(《奉先咏怀》)
乱后和家族隔绝,有一首诗:
去年潼关破,妻子隔绝久。……自寄一封书,今已十月后。反畏消息来,寸心亦何有。……(《述怀》)
其后从贼中逃归,得和家族团聚,他有好几首诗写那时候的光景:《羌村》三首中的第一首:
峥嵘赤云西,日脚下平地。柴门鸟雀噪,归客千里至。妻孥怪我在,惊定还拭泪。世乱遭飘荡,生还偶然遂。邻人满墙头,感叹亦欷邸R估桓秉烛,相对如梦寐。
《北征》里头的一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