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梦结束了,可他并没有醒来,整个美好的夜晚都睡得酣畅香甜。当他终于醒来时,已经是明朗的早晨,有个仆人还站在一旁盯着他。那是个意大利仆人,像别墅里的其他仆人一样,对于外国主人的任何奇怪的行为,他已习惯了毫无疑问地接受。谁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出去,什么时候会回来,会选择在哪儿睡觉,或者是否会在花园里游荡,要不就是在湖上的小船里睡上一晚。那人拿着一个放有几封信的托盘,静静地等到克雷文先生把信拿走。他离开以后,克雷文先生坐了一会儿,手里拿着信,眼睛看着湖水。那奇怪的宁静仍然笼罩着他,而且——还有一种轻松的感觉,仿佛曾经发生过的残酷的事情并没有像他所想的那样发生过——仿佛什么东西改变了。他在回忆那个梦——那个真切——非常真切的梦。
“在花园里!”他说,心里感到奇怪,“在花园里!但是门锁着,钥匙被深深地埋了起来呀。”
几分钟之后,他朝那几封信瞥了一眼,看到最上面的是一封英文信,从约克郡寄来的,是一种清晰的女人的笔迹,但他不认识这种笔迹。他打开信,几乎没有想到写信人,可开头的几个字立刻就引起了他的注意。亲爱的先生:
我是苏珊·索尔比,有一次在旷野上冒昧地跟您讲过话。我当时讲的是有关玛丽小姐的,现在我要再次冒昧开口。请求您,先生,如果我是您的话,我会回家来的。我想,您回来的话,一定会很高兴,而且——如果您能原谅我,先生——我想您的夫人会要您回来的,如果她还在的话。
苏珊·索尔比敬上
克雷文先生把这封信读了两遍,才放回信封里。他不停地想着那个梦。
“我要回米瑟尔斯韦特去,”他说,“对,我要马上动身。”
于是,他穿过花园走进别墅,吩咐皮切尔为他回英国做准备。
几天后,他回到了约克郡,在火车上的漫长旅途里,他发现自己常常在惦念着儿子,而在过去的整整十年里,他还从没有这样想过他。在那些年里,他只希望能忘记他。现在,尽管没有刻意去想他,关于他的记忆却不断地涌进脑海。他想起了那些黑暗的日子,当时他像个疯子似的大叫大嚷,因为孩子活着而母亲却死了。他不肯去看他,而等他终于去看时,孩子却是一个那么弱不禁风的小可怜,大家都肯定他活不了几天。但是,让那些照顾他的人吃惊的是,日子一天天过去,孩子仍然活着,于是大家都相信他会长成一个畸形的瘫子。
他本不想做一个坏父亲,可是他根本就没有做父亲的感觉。他为孩子请了医生、护士,为他买各种贵重的东西,可是他想都不敢想起孩子,只是把自己埋在痛苦之中。他第一次离开米瑟尔斯韦特庄园一年后再回去时,那个看上去很可怜的小东西无精打采、漫不经心地抬起长着黑睫毛的灰色大眼睛看着他,与他曾经深爱过的那双快乐的眼睛是那么相似,又是那么可怕地不同,他再也看不下去了,只好脸色煞白地转身离去。从那以后,他很少见到孩子,除非在他睡着的时候,他只知道他是一个不可救药的病人,脾气狂暴,歇斯底里,像个疯子,如果不想让他大发脾气伤着自己,就得每件事都依着他。
这一切回忆起来并不令人振奋,但是,随着火车载着他蜿蜒穿过一道又一道山口和一片片金色的平原,这个正在“活过来”的人开始用一种新的方式思考,他久久地、平静地、深深地思考着。
“也许这十年来我全错了,”他自言自语道,“十年的时间可很长啊,再做什么也许已经太晚了——实在太晚了。这些年我都在想什么呢!”
当然,这是错误的魔法——一开始就说“太晚了”,就连科林也会这样告诉他。不过他对魔法一无所知——不管是白的魔法,还是黑的魔法,这一点他还得慢慢去学。他在想,苏珊·索尔比鼓起勇气给他写信,是不是就因为这个心地慈善的女人发现那孩子的情况急剧恶化了——病得奄奄一息了。如果不是被那已经占据他内心的神秘的宁静之感所迷住,他也许会痛苦不堪;但是,那宁静之中还带来了一种勇气和希望。他没有屈从于那些最可怕的念头,而是发现自己居然在尽力相信更好的东西。
“可不可能是因为,她看出我也许会对他有好处,能控制他?”他想,“在回米瑟尔斯韦特的路上我要去见见她。”
然而,在穿过旷野的途中,当他把马车停在农舍前时,见到的却是七八个正在周围玩耍的孩子,他们聚集拢来,行了七八个友好礼貌的屈膝礼,然后告诉他,他们的妈妈一大早就去旷野的另一边帮忙去了,那儿有个女人刚刚生了孩子。他们还主动说,“我们家迪肯”去了庄园,在那儿的一个花园里干活,他每周都要去几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