检察官
K在银行里干了多年,已经通晓人情、深谙世道。但是,他始终觉得固定餐桌上的那一圈人非常令人钦佩。他面对自己从来也不否认,跻身于这样一个社交圈里,对他来说是一个莫大的荣幸。来往于这个圈里的人几乎都是法官、检察官和律师,也有几个非常年轻的官员和律师助理挤了进来,但是,他们只配坐在一旁默默地观望,不许在争论中插嘴,除非有人专门问到他们。不过,那样的提问大多只是为了叫这圈人开开心。尤其是检察官哈斯特尔,他通常坐在K的旁边,就喜欢以这种方式来出年轻人的洋相。每当他把那毛茸茸的大手摊在桌子上,面向桌子那一边时,全场顿时便肃然起敬;一旦那一边有人对所提出的问题做出反应,不过要么是无法解开其意,要么是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的啤酒,要么是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甚或是——这是最糟糕的——滔滔不绝、信口开河、滥发议论,于是那帮年长些的先生们便笑逐颜开,不住地在自己的座位上扭过来转过去。
这时,他们的兴致好像才勃然而起。至于涉及到真正严肃的专业话题,惟独他们才有资格参与。
K是通过一个律师,也就是银行的法律代表进入这个社交圈子的。有一天,K在银行里不得不跟这位律师一直长谈到晚上,于是,自然也就很凑巧,他们在律师的固定餐桌上一起进了晚餐,K对这个社交圈子一下子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在这里,他看到的都是些博学多识、声名显赫、在一定意义上说颇有权威的先生。他们利用饭后茶余,探求解决一些棘手的、跟普通生活联系甚远的问题,而且尽心尽力、孜孜不倦。即使他当然只有微不足道的参与机会,但他却得到了一个受益匪浅的可能,这迟早也会给他在银行里的工作带来好处。
另外,他还可以借机跟法院建立一些不无好处的私人关系。这个圈子的人好像也挺欢迎他似的。不久,人家便把他当做商务专家来看。
而且他对这类问题的看法——即便这里也并非完全没有讽刺的意味——被视做是不可辩驳的。时而也会出现两个人在评判某一个法律问题时意见分歧,他们就要求K对具体情况谈谈看法,于是争论的双方就口口声声不离K的名字,直扯到那玄而又玄的、K早已无法再跟得上的探索里。然而,他渐渐地明白了许多东西,尤其是把哈斯特尔律师看成了一个站在自己一边的好顾问。这人也很友好地接近他。K甚至常常晚上陪着他回家去。但是,他好长时间都很不习惯肩并肩地走在这个巨人的身旁,他觉得他简直是给埋没在律师的大袍下而黯然失色。
但是,在这期间,他们几乎如胶似漆地黏在一起。教育的差异、职业的不同、年龄的悬殊,全都不存在了。他们彼此来来往往,仿佛他们向来就是不可分割的一体。如果说在他们的交往中,从表面上来看有一个占上风的话,那么这个占上风的不是哈斯特尔,而是K,因为他那直接赢得的实践经验在大多数情况下保持着优势,这是从法院办公桌上永远不可能得到的。
自然,这种友谊不久便在固定餐桌圈上成为人所共知的事了。
而谁把K引进了这个社交圈子,多半已被人们遗忘了。现在不管怎么说,哈斯特尔成了K的保护伞;一旦他坐在这里的资格遭到怀疑时,他就可以完全有理由打出哈斯特尔这张王牌来。不过,K因此获得了特别的优待,因为哈斯特尔是一个既受人尊敬,又让人望而生畏的人物。他那法人思维的力量和精明虽然十分令人仰慕,可在这一方面,有许多人至少跟他势均力敌。然而,他维护自己看法的粗野,是谁都望尘莫及的呀。K深有感触,哈斯特尔要是不能说服自己的对手,至少也要叫他畏惧三分;只要一看见他那伸张开的食指,许多人都会退避三舍。然后,他却行若无事,照样跟老相识和老同事兴冲冲地谈论深奥的问题。实际上,无论在这里发生什么事,都绝对不会扫去他一丝一毫的兴致,仿佛对手被遗忘了似的,——然而对手则是默不做声,能摇摇头就算是有勇气了。叫人看了几乎感到尴尬的是,哈斯特尔一旦发现对手坐得距他很远,觉得如此相隔无法达成共识的时候,他便把菜盘往后一推,慢慢地站起身来,亲自走上前去。坐在旁边的人随之都仰起头来,注视着他的神色。当然,这样的事只是偶尔发生。首先,他几乎只是在谈到有关法律问题时才会情绪激动,也就是说,主要是涉及到他办过的和正在办的案子。要是不关这样的问题,他便显得和和气气、从容不迫,笑得和蔼可亲,吃得也尽情,喝得也开心。他甚至可能根本就不去听那平平淡淡的谈话,而是转向K,把胳膊搭在K的座椅扶手上,低声向K询问银行里的情况,也给K讲自己工作上的事,或者跟女人的交往。这种交往像在法院的工作一样,给他带来了同样多的麻烦。在这个圈子里,从来没有看到他跟任何别的人谈得如此推心置腹。实际上,只要有人有求于哈斯特尔——大多都是求他去促成跟同事之间的和解——往往先去找K,求他引见,K总是乐意为之,而且不用费吹灰之力。他对谁总都是彬彬有礼、谦虚恭让。在这一点上,他从不仗着跟哈斯特尔的关系而妄自尊大,而且他很善于恰如其分地划分这圈里人的等级,待人接物,因人而异,这比彬彬有礼和谦虚恭让更为重要。当然,在这一方面,哈斯特尔对他谆谆教诲,孜孜不倦,这也是哈斯特尔本人在激烈的争论中惟一不会受到伤害的准则。因此,他对那些坐在一旁,几乎还谈不上级别的年轻人说起话来,始终是堂而皇之,仿佛他们不是一个个有名有姓的人,而是被捏成一堆的乌合之众。然而,恰恰是这些人,对他却毕恭毕敬;每当他快到十一点钟起身要回家时,马上就会有一位迎上前去,帮他穿上那沉甸甸的大衣,另有一位则恭恭敬敬地为他打开门扶着,当然一直要扶到K跟在哈斯特尔后面一道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