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克先生把这敬意扩大到博士身上,他认为博士是从古到今学问最精深、成就最非凡的哲学家。过了很长的日子后,狄克先生对他说话还脱帽;就是他和博士成为好友后,两人按时在院里被我们称为“博士散步处”的地方散步时,狄克先生也不时脱帽,以示对于智慧和知识的尊敬。在这样的散步中,博士怎样朗读那著名词典的片断章节,我根本弄不清。也许,他一开始认为是读给自己听的,可这下成了习惯;狄克先生满脸喜色,从心眼里认为那辞典乃世上最有趣的书。
想到他们在教室的窗前经过时的情形——博士面带温和地微笑朗读,有时还引申阐发,或郑重地摇摇头;狄克先生聚精会神地倾听,他那可怜的想象乘着那些生僻单词的翅膀向什么地方游去,这只有上帝知道——我觉得那是祥和气氛中最令人愉快的事。我觉得他们好像会永远这么来来回回地走下去,而世界因此就也能从他们的这种散步中受益;对于我,这个世界上纵有一千件喧腾的事也比不上这一件事的一半受益大。
爱妮丝也很快成了狄克先生的朋友。由于常去博士的住处,狄克先生也认识了尤来亚。狄克先生和我的友谊不断增进,这友谊建立在这种奇特的基础上——狄克先生以我的监护人身份照顾我,却又事无巨细都找我商量,采纳我的意见。他不仅对我天生的聪明十分敬佩,还认为我从姨奶奶那儿也获得不少遗传。
一个星期四的早晨,在回校上课前(因为我们在早饭前上一小时的课),我和狄克先生正从旅馆往马车售票处走去,在路上碰到了尤来亚。尤来亚提醒我以前定下与他和他母亲喝茶的约定,完了又扭着身子说:“不过,我不指望你真会来,科波菲尔少爷,我们那么卑贱。”
我当时还没法决定对尤来亚是喜还是憎;我和他面面相对站在街上时仍对此犹疑。可我觉得被人视为骄傲是不光彩的,于是我说我只是等着被邀请。
“哦,如果是这样,科波菲尔少爷,”尤来亚说道,“如果真的不以我们卑贱而顾虑的话,那就请你今晚来好吗?不过,如果因为我们卑贱而有所顾忌,我希望你不妨承认,科波菲尔少爷;因为我们对我们自己的身份很清楚。”
我说我得向威克费尔德先生说这事,如果他如我所认为的那样同意我去,我一定很高兴去。这样,那天晚上六点钟(照例那天晚上提前下班)我就告诉尤来亚,说我准备动身了。
“母亲一定会感到骄傲,”我们一起出发时他说道,“如果说骄傲不是罪过的话,她一定会感到骄傲了,科波菲尔少爷!”
“可今天早上你却认为我骄傲呢。”我回答道。
“哦,不,科波菲尔少爷!”尤来亚答道,“哦,相信我,不是这样的!我从不曾有那种想法!如果你认为我们太卑贱了,配不上你,我也决不因此认为你骄傲,因为我们实在太卑贱了。”
“你最近还在学习法律吗?”我问道,一心想换个话题。
“哦,科波菲尔少爷,”他很谦卑地说,“我的阅读很难可算作学习。有时夜晚,我把提德先生的大作阅读一或两个小时。”
“很艰深吧,我想?”我说道。
“有时,我觉得他的东西很艰深,”尤来亚答道,“不过,我不知道有才识的人会怎样评论这部大作。”
我们往前走时,他用瘦削的右手上两根手指在下巴那儿发出一种小调,然后又说道:
“在提德先生的书里有一些词语,你知道,科波菲尔少爷,是拉丁文单词或拉丁文的术语,而对我这样卑贱浅薄的读者来说是相当艰深的。”
“你想学拉丁文吗?”我冒失地说,“我愿意教你,因为我正在学呢。”
“哦,谢谢你,科波菲尔少爷,”他摇头回答道,“我相信,你是好心地这么建议,只是我太卑贱,没资格接受。”
“什么胡说八道呀,尤来亚!”
“哦,你得原谅我,科波菲尔少爷!我很感激,老实说吧,我巴不得向你学,只是我太卑贱了。不少人还没等到我能有学问而冒犯他们,就践踏地位卑下的我了。学问不是为我预备的。像我这样的人最好不要存什么妄想。如果活下去,就只能卑贱地活下去,科波菲尔少爷!”
他不断摇头,谦卑地扭着身子说上述那番话时,嘴巴咧得那么宽,两颊上的皱纹变得那么深,我还从没见过呢。
“我认为你错了,尤来亚,”我说道,“我想,如果你愿意学,有几样东西我可以教你。”
“哦,我不怀疑这点,科波菲尔少爷,”他答道,“一点也不。不过,由于你自己并不卑贱,你或许不太能为卑贱的人设想。我不愿用学识去冒犯、惹怒比我高贵的人们,谢谢你。我太卑贱了。这就是我卑贱的住处,科波菲尔少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