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怜的特拉德尔!他是学生中最快活的,由于穿着窄小的天蓝色衣服,他的胳臂和腿看上去就像德国香肠或卷筒布丁一样。他总是挨棍子抽——我想,在那半年里,他天天都挨棍子抽,只有一个正逢是假日的星期一例外,那天他只被戒尺打了两只手板心——他总要写信把这告诉他叔叔,可又从没写信。他头倚在课桌上。过了一会儿就又高兴起来,泪痕还没干,他就已经在石板上画满了骷髅。开始,我曾奇怪:特拉德尔能从画这些骷髅里得到什么安慰呢?有一个时期,我把他当做一个修身养性的人,认为他是用那些死亡的象征来提醒他自己:挨打是不会永远持续下去的。可现在我相信他那样做,只不过因为骷髅容易画,都是一个样。
可是他,特拉德尔是个正派人;他始终认为同学之间应当互相援助,这是神圣的义务。为此他吃了好几次苦头;特别有一次在教堂里,斯梯福兹笑出了声,执事以为是特拉德尔,就把他带了出去。我现在好像又看到他在会众们轻视下被押出去。虽然第二天他为这事很伤心,并为此被关在教堂院子里那么多小时(他出来时,那一本拉丁文词典全画满了骷髅),可他就是没说出谁是真正的捣乱的人。可是他得了报偿:斯梯福兹说在特拉德尔心里是没有任何阴险卑劣的思想的,我们都认为这是最高的赞赏了。就我来说,只要能得到这种报偿,我宁愿吃尽千般苦(虽说我的勇气远不如特拉德尔的,更比不上他那么老成)。
我一生中见过的大世面之一就是:看斯梯福兹和克里克尔小姐肩并肩,臂挽臂,在去到教堂的路上走在我们前面。我不认为克里克尔小姐容貌比得上爱米丽的美丽,我也不爱她(我根本不敢),可我相信她是一个具有非同一般的吸引力的年轻女郎,没人能在风度方面赛过她。当穿着白裤子的斯梯福兹为她拿着阳伞时,我因为认识他而感到自豪;我深信她只可能全心崇拜他。在我眼里,夏普先生和梅尔先生都是了不起的大人物,可斯梯福兹和他们比起来就如同一个太阳和两颗星相比。
斯梯福兹不断保护我,成了非常有用的朋友;因为没人敢冒犯他喜欢的人。他不能——或者说不管怎么样他没这么做——保护我不受克里克尔先生的欺凌,克里克尔先生对我十分苛刻。每次我受到了比平时更恶劣的待遇后,斯梯福兹总说我缺少他的勇气,而且他是决不会忍受这一切的。我认为他这么说是想鼓励我,因而把这当做他的善意。克里克尔先生的苛刻也有一种好处,我所知道的唯一好处,那就是当他在我坐的长凳后走过时想打我却发现那告示板碍了他出手,于是不久那告示板就给取下了,我也再没看到它。
一件意外的事加强了我和斯梯福兹之间的友谊,也使我十分得意和骄傲,虽说有时也引起些不便。事情是这样的,一次承他好心站在操场上和我交谈,我无意中提起某人或某事——现在我忘了是什么了——好像是《培尔格林·皮克尔》中的某个人。他当时什么也没说,可是到了晚上我上床时,他问我是不是有那本书。
我告诉他我没有,并向他解释我是怎么读到那本书的,还提到一些别的书。
“你还记得它们吗?”斯梯福兹说。
“哦,当然记得。”我答道,我记性很好,我相信我把他们记得很清楚。
“那么我告诉你吧,小科波菲尔。”斯梯福兹说,“你把那些书讲给我听。我晚上不能很早入睡,早上也总醒得很早。我们一本一本地讲。我们可以把这当做每天的‘天方夜谭’。”
这安排使我很得意,并从那晚起就付诸实行。在我讲述时,我给我喜爱的作者带来了什么损害不能由我来说,我也不想知道个究竟;可是我对他们怀着很深厚的崇敬,我自认为我是怀着朴实的热忱来叙述那一切的,这种朴实的热忱在我身上持续了很久。
但其弊病是我到了夜间就犯困,或提不起精神讲故事,这时说书就变成很苦的差事了,可还非得说,因为绝不能让斯梯福兹失望或不高兴。一大早,我无精打采,好想再睡一个钟头,却要像希拉乍德王妃那样被叫醒,在起床铃没响之前讲完一个长故事,这真是件讨厌的事。不过,斯梯福兹一定要这么做,而且作为回报,他给我讲解算术和练习,以及一切对我来说很难的功课,所以在这交易上我并没吃亏。不过,说句公道话,我所以受感动不是出于自私的动机,也不是因为畏惧他。我崇拜他,爱他,他的赞许就足以回报了。此刻,当我怀着一颗疼痛的心回忆这些琐事时,我感到当时那种赞许是多么宝贵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