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先前这样想,现在还是这样想。归根一句话,人的行为是不可以一概论的;有的,例如梁巨川先生的自杀,甚至蔡先生的不合作,是精神性的行为,它的起源与所能发生的效果,决不是我们常识所能测量,更不是什么社会的或是科学的评价标准所能批判的。在我们一班信仰(你可以说迷信)精神生命的痴人,在我们还有寸土可守的日子,决不能让实利主义的重量完全压倒人的性灵的表现,更不能容忍某时代迷信(在中世是宗教,现代是科学)的黑影完全淹没了宇宙间不变的价值。
二再论梁巨川先生的自杀
志摩:
你未免太挖苦社会学的看法了。我的那篇没有什么价值的旧作是不是社会学的或科学的看法,且不必管,但是你若说社会学家科学的人生观是“简单”、“舒服”、“便利”,我却不敢随声附和,我有点替社会科学抱不平。我现在还没有工夫替社会科学做辩护人,我且先替我自己说几句吧。
在我读你的在今日(十月十二日)《晨报副刊》的大作之先,我也正读了梁漱冥先生送给我的那部遗书。我这次读了巨川先生的年谱,辛壬类稿的跋语、伏卵录、别竹辞花记几种以后,我对于巨川先生坚强不拔的品格,谨慎廉洁的操行,忠于戚友的热诚,益加佩服。在现在一切事物都商业化的时代里,竟有巨川先生这样的人,实在是稀有的现象。我虽然十分的敬重巨川先生,我虽然希望自己还有旁人都能像巨川先生那样的律己,对于父母、家庭、朋友、国家或主义那样的忠诚,但是我总觉得自杀不应该是他老先生所采的办法。
志摩,你将来对于自杀或者还有什么深微奥妙的见解,像我这样浅见的人,总以为自杀并不是挽救世道人心的手段。我所不赞成的是消极的自杀,不是死。假使一个人为了一个信仰,被世人杀死,那是一个奋斗的殉道者的光荣的死,这是我所钦佩的。假使一个人因为自己的信仰,不为世人所信从,竟自己将自己的生命断送,这是一种消极的行为,是失败后的愤激的手段,虽然自杀者自己常声明说这个死是为的要唤醒同胞。假使一个医生因为设法支配微生物,反为微生物侵入身体内部而死,这是科学家牺牲的精神,这是最可景仰的行为。假使一个军官因为他的军人都不听从他的命令,他想要用他的自己的死感化他们,叫他们听从,这未免有点方法错误。我觉得巨川先生的死是这一类。
为唤醒一个人,一个与自己极有关系的人,用“尸谏”或者可以一时的有效。至于挽回世道人心总不是尸谏所能奏功的。
世界上曾有一个大教主是用死完成他的大功业的,他就是耶稣。但是耶稣并不是自杀。他的在十字架上的死,是证明他的卫道的忠心,而他的徒弟们采用唯理的解释法说他是为人类赎罪孽。
一般的说来,物理的生命是心理的生命的一个主要条件。
没有身体哪里还有理想呢?诚然的,在世界上也常有身体消灭反能使理想生存的时候。苏格拉底饮鸩而哲学的思想大昌。文天祥遇害而忠气亘古今。但是所谓“杀身成仁”只限于杀身是奋斗的必不可免的结果的时候。杀身有种种的情形,有种种的方法,绝不是凡是杀身都是成仁的,更不是成仁必须杀身的。
但是,志摩,你千万不要以为这个见解就是爱惜生命,而不爱惜主义或理想。爱惜生命正是因为爱惜一种主义。志摩,假使你有一个理想是你认为在你的生命的价值以上无数倍的,你怎样想得到那个理想?你用自杀的方法去得到那个理想呢?你还是活着用种种的方法去得到那个理想呢?假使你——或随便一个男子恋爱了一个女子,好像丹梯的爱毗亚特里斯,或哥德小说中少年维持的爱夏罗特(我举这个例,但是不要忘记维特的苦恼不过是一本小说,并且他的恋爱又有复杂的情形),这个男子用自杀的方法赢取那女子的爱呢,还是用种种恋爱的行为与表示去赢取那女子的爱呢?这个男子在有的时候或者以为即使他自己失去了生命,果然那女子能对于他有爱意,他也情愿,他也就达到了他的理想,但是像我这样的俗人,你或者称为——一个功利主义者,总觉得这不过是失望者的自己安慰自己,与恋爱的本意不同。
我也并不是根本的反对自杀,我承认各人有自杀的自由,但是如以改良社会,挽回世道人心或忠于一种主义、信仰,或精神的生命为志愿,便不应该自杀,因为自杀与这些种志愿是相矛盾的。凡是志愿必须活着的人努力才有达到的希望,如巨川先生一生高洁的救世的行为尚不能唤起多人的注意与摹仿,他老先生的一死会可以唤醒全世人吗?即使他老先生的自杀一时的可以警醒了许多人,那也不过是一般人一时的感情的表现,人类本能的爱惜生命的感情的表现,又于世道人心有什么关系呢?无论巨川先生的志愿是救世,或是醒世,都必须积极努力,以本人为始,联合无数人努力的做去。救世或醒世没有捷径的,只有持久不懈的努力。我钦佩巨川先生之余还不得不说他老先生的自杀实是一个遗憾。这或者是因为我曾进过大学法科的缘故!
孟和十月十二日
陶孟和先生是我们朋辈中的一位隐士:他的家远在北新桥的北面;要不是我前天无意中从尘封的书堆里检出他的旧文来与他挑衅,他的矜贵的墨沈是不易滴落到宣武门外来的。我想我们都很乐意有机会得读陶先生的文章,他的思路的清澈与他文体的从容永远是读者们的一个有利益的愉快。这里再用不着我的不识趣的蛇足。我也不须答辩;陶先生大部分的见解都是我最同意的。活着努力,活着奋斗,陶先生这样说,我也这样说。我又不是个傻子,谁来提倡死了再去奋斗?——除非地下的世界与地上的世界同样的不完全。不,陶先生不要误会,我并不曾说自杀是“改良社会,挽回世道人心”的一个合理办法。
我只说梁巨川先生见到了一点,使他不得不自杀;并且在他,这消极的手段的确表现了他的积极的目的;至于实际社会的效果,不但陶先生看不见,就我同情他自杀的一个也是一样的看不见。我的信仰,我也不怕陶先生与读者们笑话,我自认永远在虚无缥缈间。
志摩附言
(原载1925年10月12日《晨报》副刊;收入《落叶》,北京北新书局1926年6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