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因为他全体思想的背后还闪亮着一点不可错误的什么——随你叫他“天理”、“义”、信念、理想,或是康得康得:通译康德。的道德范畴——就是孟子说的“甚于生”的那一点,在无形中制定了他最后的惨死,这无形的一点什么,决不是教科书知识所可淹没,更不是寻常教育所能启发的。前天我正在讲起一民族的国民性,我说:“到了非常的时候它的伟大的不灭的部分,就在少数或是甚至一二人的人格里,要求最集中最不可错误的表现……因此在一个最无耻的时代里往往诞生出一两个最知耻的个人,例如宋末有文天祥,明末有黄梨洲一流人。在他们几位先贤,不比当代看得见的一群遗老与新少,忠君爱国一类的观念脱卸了肤浅字面的意义,却取得了一种永久的象征的意义,……他们是为他们的民族争人格,争‘人之所以为人’……在他们性灵的不朽里呼吸着民族更大的性灵。”我写那一段的时候并不曾想起梁巨川先生的烈迹,却不意今天在他的言行里(我还是初次拜读他的遗著)找到了一个完全的现成的例证。因此我觉得我们不能不尊敬梁巨川自杀的那件事实,正因为我们尊敬的不是他的单纯自杀行为的本体,而是那事实所表现的一点子精神。“为唤醒国民的自杀”,陶孟和先生说,“是借着断绝生命的手段做增加生命的事”;粗看这话似乎很对,但是话里有语病,就是陶先生拢统的拿生命一个字代表截然不同的两件事:他那话里的第一个生命里指个人躯壳的生存,那是迟早有止境的,他的第二个生命是指民族或社会全体灵性的或精神的生命,那是没有寄居的躯壳同时却是永生不灭的。至于实际上有效力没有效力,那是另外一件事又当别论的。但在社会学家科学的立场看来,他竟许根本否认有精神生命这回事,他批评一切行为的标准,只是它影响社会肉眼看得见暂时的效果;我们不能不羡慕他的人生观的简单、舒服、便利,同时却不敢随声附和。当年钱牧斋也曾立定主意殉国,他雇了一只小船,满载着他的亲友,摇到河身宽阔处死去,但当他走上船头先用手探入河水的时候他忽然发明“水原来是这样冷的”的一个真理,他就赶快缩回了温暖的船舱,原船摇了回去。他的常识多充足,他的头脑多清明!还有吴梅村也曾在梁上挂好上吊的绳子,自己爬上了一张桌子正要把脖子套进绳圈去的时候,他的妻子家人跪在地下的哭声居然把他生生的救了下来。那时候吴老先生的念头,我想竟许与陶先生那篇论文里的一个见解完全吻合:“自杀的结果是损失一个生命,并且使死者的亲属陷于穷困之影响是及于社会的”,还是收拾起梁上的绳子好好伴太太吃饭去吧。这来社会学者的头脑真的完全占了实际的胜利,不曾误送人命哩!
固然像钱吴一流人本来就没有高尚的品格与独立的思想,他们的行为也只是陶先生所谓方式的,即使当时钱老先生没有怪嫌水冷居然淹了进去,或是吴先生硬得过妻子们的哭声,居然把他的脖子套进了绳圈去勒死了——他们的自杀也只当得自杀,只当得与殉夫殉贞节一例看,本身就没有多大精神的价值,更说不上增加民族的精神的生命。但他们这要死又缩回来不死,可真成了笑话——不论它怎样暗合现代社会学家合理的论断。
顺便我倒又想起一个近例。就比如蔡孑民先生在彭允彝时代宣言,并且实行他的不合作主义,退出了混浊的北京,到今天还淹留在外国。当初有人批评他那是消极的行为。胡适之先生就在《努力》上发表了一篇极有精彩的文章——《蔡元培是消极吗?》——说明蔡先生的态度正是在那时情况下可能的积极态度,涵有进取的,抗议的精神,正是昏朦时代的一声警钟。
就实际看,蔡先生这走的确并不曾发生怎样看得见的效力;现在的政冶能比彭允彝时期清明多少是问题,现在的大学能比蔡先生在时干净多少是问题。不,蔡先生的不合作行为并不曾发生什么社会的效果。但是因此我们就能断定蔡先生的出走,就比如梁巨川先生的自杀,是错误吗?不,至少我一个人不这么想。我当时也在《努力》上说了话,我说:“蔡元培所以是个南边人说的‘戆大’,愚不可及的一个书呆子,卑污苟且社会里的一个最不合时宜的理想者。所以他的话是没有人能懂的;他的行为只有极少数人——如真有——敢表同情的;他的主张,他的理想,尤其是一盆飞旺的炭火,大家怕炙手,如何敢去抓呢?”“小人知进而不知退”,“不忍为同流合污之苟安”,“不合作”,“为保持人格起见”,“生平仅知是非公道,从不以人为单位”——这些话有多少人能懂,有多少人敢懂?这样的一个理想主义者非失败不可,因为理想主义者总是失败的。若然理想胜利,那就是卑污苟且的社会政治失败——那是一个过于奢侈的希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