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恐怕她过于自信了。
所以三阿太就开头讲,她说外国来的工人,比我们自己的便宜,因为工会(“可不是!”她急急的接着说)一定要求公平的工资,短少的工作时间,以及工厂里的种种设备——她忽然不说下去了,心里在迟疑不知道说对了没有。四大妈转过身子去,这一会儿她像是要开口问什么蠢话似的;可是并不。她转过身去,也就把她小儿子亨利的衬裤,从衣篮里拿了出来。一面王三阿太立定主意把在保护政策的国家的工资,工时,工厂设备等等暂时放开不提,她单是说国家是要采用了保护政策,她们的出货一定便宜得多。结果怎么样呢。“你同我以及所有做工的妇人临到买东西的时候,就拣顶便宜的买,再也不想想——意思说是买外国货。”“不一定不想,”四大妈确定的说。三阿太老实说她的小册子上是这么说。照书上写着,四大妈在这里是不应得插嘴的。这一路的解说都是不容易的。总选举要是在夏天多好!在这样大冷天叫谁用心去?这段话也不容易讲不是?但是她最末了的那句话,至少是没有错儿;这不是在小册子上明明的印着:“你与我以及所有做工的妇人都拣到最便宜的东西买再也不想想。”再也不想想,真是的!一个做工的妇人临到买东西不想想,还叫她想什么去?
那是闲话,再来正经,四大妈还不明白大家要是尽买便宜的外国货,结果便怎么样。她要是真不明白,让她别害怕,老实的说就是。三阿太是妇女工会里的会员,她最愿意讲解给她听。
四大妈懂得。结果货物的价钱愈落愈低。
三阿太又着急的翻开了那本小册子来对,但是这一次四大妈的答话没有错。现在来打她一下。
“不,四大妈,平常人的想法就错在这儿。市上要是只有便宜的外国货,我们就没有得钱去买东西,因为我们的丈夫就要没有事情做,攒不了钱了。”四大妈是打倒了。不,她并不是。她亮着嗓音说她的丈夫还是有事情做并没有失业。这女人多麻烦!她的男人是怎么回事?小册子里并没有提起他。三阿太只当做没有听见男人不男人,只当她说(她应该那么说,要是她知道小册子上是这样的派定她),“你倒讲一讲里面的道理给我听听”,三阿太抽了一口长气,讲给她听了。“要是我们都买外国货,那就没有人去买英国本国工人做的东西了;既然没有人买,也就没有人做了,这不是工作少了,我们自己大部分的工人就没有事情做了;这不是我们化了钱让德国法国美国的工人吃得饱饱赚得满满的,我们自己人倒是失了业,挨饿。可不是!这你没有法子反驳了不是?”
“还是不一定。”四大妈转过身来说。“你说什么,我的乖?”这一来三阿太可是真不愿意了。她说“噢嘿!”这不是小册子上规定的,但方才不多一忽儿四大妈曾经叹了一声完完全全的“哼呼”!三阿太心里想(我想她想得对的),在这种情形之下,她也应分来一个“噢嘿!”
“你说什么来了?乖呀?这风吹过衣服来把我的头都蒙住了。我像是听你说什么做工。你也说天冷,是不是你哪?天这么冷,你又没有事做,何必跑到园里来冒凉呢。”三阿太顿她的脚。
“有的是。我应该跑出来,把统一党的保护政策的道理讲给你听。我说‘只要你耐心的听一忽儿,我就简简单单的把这件事讲给你听。’可是你又不耐心听,你应该是这么说的:——‘可不是,三阿太!够明白了。你这么一讲,我全懂得了。’可是你又没有那么说!你倒反而尽在叫着我乖呀,乖呀。我也说,‘所以顶好是去做一个统一党联合会的女会员,去到她们的会里,你瞧!什么事你都明白得了。在那儿!我自己就亏到了会才明白。’我全懂得怎么样!我们要是一加关税,外国货就不容易进来,我们自己的劳工就受了保护不是?”
“再说他们要是进来,就替我们完税,我们还得让自己属地澳大利亚洲的进口货不出钱,省得自己抢自己的市场;还有什么‘报复主义’,这就是说外国货收税,保护了自己的工人,替我们完了税,奖励了帝国的商业,这就可以利用来威吓外国。我全懂得,顶明白——可是你现在只叫着我乖呀,乖呀,一面我冷得冻冰,我本没有人家那么强壮,我想这真是不公平。”她眼泪都出来了。“得了,得了,我的乖!”四大妈说。“你快进屋子去,好好的喝一杯热茶。……喔,我说我就有一句话要问你。”
“不要太难了,”三阿太哽咽着说。“别急,乖呀。我就不懂得为什么他们叫做统一党党员?”三阿太赶紧跑回她的灶间去了。
四
王家三阿太是已经逃回她的暖和的灶间去了;李家四大妈也许还在园里收拾她的衣服,始终没有想通什么叫做统一党,也没有想清楚保护究竟是便宜还是吃亏,也没有明白这么大冷天隔壁三阿太又不晒衣服,冒着风站在园里为的是什么事……这都是不相干的,我们可以不管。这篇短文,是一篇绝妙的嘲讽文章,刻薄尽致,诙谐亦尽致,他在一二千个字里面,把英国中下级妇女初次参与政治的头脑与心理以及她们实际的生活,整个儿极活现的写了出来。王家三阿太分明比她的邻居高明得多,她很要争气,很想替统一党(她的党)尽力,凭着一本小册子的法宝,想说服她的比邻,替统一党要多挣几张票。但是这些政治经济政策以及政党张罗的玩意儿,三阿太究竟懂得不懂得,她自己都不敢过分的相信——所以结果她只得逃回去烤火!
这种情形是实在有的。我们尽管可怜三阿太的劳而无功,尽管笑话四大妈的冥顽不灵,但如果政治的中国能够进化到量米烧饭的平民都有一天感觉到政治与自身的关系,也会得仰起头来,像四大妈一样,问一问究竟统一党联合会是什么意思,——我想那时我们的政治家与教育家(果真要是他们的功劳)就不妨着实挺一挺眉毛了。
(原载1925年1月4日、5日、6日《京报》副刊;收入《落叶》,北京北新书局1926年6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