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演说乌托邦,这是实有的史迹。那小城子便是雅典,这人民便是古希腊人,说人是政治的动物的,便是亚里士多德。他们当时凡是市民(即除外奴隶与客民)都可以出席议会,参与政治,起造不朽的巴戴廊巴戴廊:帕台农神庙,建于公元前5世纪。(Parthenon)是群众决议的;举菲地亚士菲地亚士:通译菲迪亚斯,公元前5世纪时的希腊雅典雕刻家。(Phidias)做主任是群众决议的;筹画打波斯的海军政策是群众决议的;举米梯亚士做将军是群众决议的。这群众便是全城的公民,有钱的与穷人,做官的与做工的,经商的与学问家,剃头匠与打铁匠,法官与裁缝,苏格拉底斯与阿理士道文尼斯,沙福克利士与衣司沟拉士,柏拉图与绶克士诺丰……都是组成这独一的共和政治的平等的分子。政治是他们的生活,是他们的共同的职业,是他们闲谈的资料,是他们有趣的训练。所以不论是在露天的议会里列席,不论是在杂货铺门口闲话,不论是在客厅里倦倚在榻上饮酒杂谈,不论是在某前辈私宅的方天井里徘徊着讨论学识,不论是在法庭上听苏格拉底士的审判,不论是在大剧场听戏拿橘子皮或无花果去掷台上不到家的演员(他们喝倒彩的办法),不论是在美术厅里参观菲地亚士最近的杰作,不论是在城外青枫树荫下溪水里濯足时(苏格拉底士最爱的)的诙谐——他们的精神是一致的,是乐生的,是建设的,是政治的。
二
但这是已往的希腊,我们只能如孔子所谓心向往之了。至于现代的政治,不论是国内的与国际的,都不是叫人起兴的题目。我们东方人尤其是可怜,任清朝也好,明朝也好,政治的中国人(最近连文学与艺术的中国人都是)只是一只串把戏的猴子,随它如何伶俐,如何会模仿,如何像人,猴子终究是猴子,不是人,也许它会得穿起大褂子来坐在沙发椅上使用杯匙吃饭,就使它自己是正经的,旁观的总觉得滑稽好笑。根本一句话,因为这种习惯不是野畜生的习惯,它根性里没有这种习惯的影子,也许凭人力选择的科学与耐心,在理论上可以完全变化猴子的气质,但这不是十年八年的事,明白人都明白的。
不但东方人的政治,就是欧美的政治,真可以上评坛的能有多少。德国人太蠢,太机械性;法国人太淫,什么事都任性干去,不过度不肯休;南欧人太乱,只要每年莱茵河两岸的葡萄丰收。拉丁民族的头脑永没有清明的日子;美国人太陋,多数的饰制与多数的愚暗,至多只能造成一个“感情作用的民主政治”(Sentimental Democracy)。此外更不必说了。比较像样的,只有英国。英国人可称是现代的政治民族,这是大家都知道的。英国人的政治,好比白蚁蛀柱石一样,一直啮入他们生活的根里,在他们(这一点与当初的雅典多少相似),政治不但与日常生活有极切极显的关系,我们可以说政治便是他们的生活,“鱼相忘乎江湖”,英国人是相忘乎政治的。英国人是“自由”的,但不是激烈的;是保守的,但不是顽固的。自由与保守并不是冲突的,这是造成他们政治生活的两个原则;唯其是自由而不是激烈,所以历史上并没有大流血的痕迹(如大陆诸国),而却有革命的实在,唯其是保守而不是顽固,所以虽则“不为天下先”,而却没有化石性的僵。但这类形容词的泛论,究竟是不着边际的,我们只要看他们实际的生活,就知道英国人是不是天生的政治的动物。我们初从美国到英国去的,最浅显的一个感想,是英国虽则有一个叫名国王,而其实他们所实现的民主政治的条件,却远在大叫大擂的美国人之上——英国人自己却是不以为奇的。我们只要看一两桩相对的情形。美国人对付社会党的手段,与乡下老太婆对付养媳妇一样的惨酷,一样的好笑。但是我们到礼拜日上午英国的公共场地上去看看:在每处广场上东一堆西一堆的人群,不是打拳头卖膏药,也不是变戏法,是各种的宣传性质的演说。天主教与统一教与清教;保守党与自由党与劳工党;赞成政府某政策与反对政府某政策的;禁酒令与威士克公司;自由恋爱与鲍尔雪微主义与救世军:——总之种种相反的见解,可以在同一的场地上对同一的群众举行宣传运动;无论演讲者的论调怎样激烈,在旁的警察对他负有生命与安全与言论自由的责任,他们决不干涉。有一次萧伯讷(四十年前)站在一只肥皂木箱上冒着倾盆大雨在那里演说社会主义,最后他的听众只剩了三四个穿雨衣的巡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