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呆子,听见了吗?”他夹进一根手指,合上书,抬头看我,“传道人就是耶路撒冷的以色列国王,他的想法和我一样。你把我叫做厌世主义者,可他这难道不是最厌世的厌世主义?——‘都是虚空,都是捕风’,‘在日光之下毫无益处’,‘众人所遭遇的都是一样’,对傻瓜和对聪明人,对纯洁的和污浊的,对罪人和圣徒都是一样,而他说那遭遇就是死亡,是一件坏事。传道的人因为爱生命,不愿意死,所以说,‘因为活着的狗比死了的狮子更强’。他宁可要虚空和捕风,也不要坟穴的沉寂。我也一样。爬,做贪吃的猪;不爬,做泥土和顽石,也叫人不快,叫我体内的生命恼火。生命在于运动。运动就是力,是对力的自觉。生命本身是贪婪的,但怕死却是最大的贪婪。”
“你比莪默莪默(1048—1122),波斯诗人及科学家,著有《鲁拜集》。更凶,他在青春的忧郁过后,起码还找到满足,把利己主义变成了享乐。”
“莪默是谁?”海狼问。这一问,我那一天就再没有干活,第二天没有,第三天也没有。
他读书是兴致所至,没有读过《鲁拜集》,现在觉得是掘到了金矿。我能背诵的“鲁拜”不少,大概有三分之二,剩下的,我没花多大功夫也就拼凑出来了。我俩常常为一首诗讨论几个小时。他在诗里读出了一种悔恨和反叛的呐喊,那是我怎么也读不出来的。我只能凭自己的感觉品出享乐的情调。他的记忆力特好,只需要我背诵第二次(往往是第一次),那首诗就属于他了。他背诵起同样的诗行,往往赋予一种反叛的色彩,有感染力。
我问他最喜欢哪一首“鲁拜”。他选中的是那首恼怒的诗,那诗跟那位波斯人无为哲学与混世人生不大相同:
不要问我,来自何方?
不要问我,去向何处!
烈酒,且一杯干一杯,
来吧,蛮子,一醉解千愁!
“棒!”海狼叫道,“真棒!这是基调。好个‘蛮子’!用得太棒了。”我怎么反对和否认都没有用。他用雄辩压倒了我。
“生命的本性只能如此。生命在终结时,必然反叛。那是本能冲动。传道者发现了生命和它‘劳碌所成的功’‘都是虚空,都是捕风’,就认为那是邪恶;却又发现死亡,也就是停止虚空和捕风,更为邪恶。他一章又一章地为普遍降临于一切人的死亡表示忧虑。莪默也一样,我也一样,甚至你,也一样,因为你在饭袋为磨刀要杀你时也背叛死亡。你怕死,你内在的生命不想死——是它构成了你的生命,它比你大,它不想死。你谈过永生的本能,我谈的是生命的本能,而那本能就是活着。在死亡越来越近时,它就压倒了所谓的永生本能。它压倒了你身子里的永恒,因为一个发疯的饭袋在磨刀子。这你不能够不承认。
“你怕他,你也怕我,你不能够不承认。我要是像这样一把抓住你的喉咙,”——他的手果然抓住了我的喉咙,我无法呼吸,“开始把你的生命挤出去,像这样,像这样,你那永生的本能就灰飞烟灭了。你的生命本能,求生的冲动就扑腾起来,你就要为自己斗争了。是吗?在你的眼里,我看见了对死的畏惧。你的双手抓着虚空,倾尽你那微薄之力,要活下去,你的手抓住了我的手臂,无力了,乱抖着,像只蝴蝶翩翩飞。你胸膛起伏着,舌头伸出了,脸色灰暗,目光无神。‘活!活!活!’你在呼喊;你十万火急,你此时此地只要活,不管以后。你怀疑起你的永生来了,是吗?哈哈!你信不过永生了。你不肯拿永生来冒险了。你认为实际的只有此生。啊,你的感觉在逝去。那是死亡在来临,是寂静在往你身上聚积,逼到你的头上,升起在你的身旁。你的眼睛呆滞了,无光了;我的声音小了,飘远了。我的脸你看不见了,可你还在我的手里挣扎。你用脚踢,你的身子像蛇一样蜷成了一团。你的胸口拼命起伏。活!活!活!……”
我眼前猛地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醒来时,我躺在地板上,他在抽雪茄,沉思地望着我,眼里是我所熟悉的、那种好奇的光。
“事实说服你了吗,嗯?”他问,“来,干一杯,我要问你几个问题。”
我在地板上摇摇头。“你的辩论太——嗯——太‘棒’了。唱,念,坐,打,四管齐下。”我好久才说出话来,代价是喉痛。
“你半小时后就会好的,”他向我保证,“我承诺不再运用‘事实法’论证了。现在起来吧,你可以坐在椅子上。”
我是这个魔鬼的玩具,关于莪默和传道者的讨论又恢复了。一直谈到夜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