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过,他那张脸具有阳刚之美。他刮光了胡子,每一根线条都很明晰,轮廓分明,犹如刀砍斧削。阳光和大海把白皙的他变成一尊青铜武士,说明他久经战斗,显出野性之美。他嘴唇饱满,给人刚毅,甚至是冷酷之感——那常是薄嘴唇的特点。嘴、下巴和颚骨也一样刚毅,或是冷酷,带着阳刚的全部暴力和强劲。鼻子也一样,略呈鹰钩,一个征服者的鼻子,它可能带着希腊味,也可能带着罗马味,说是前者却嫌厚重,说是后者又嫌纤细。尽管整个脸显现了刚猛与强力,那折磨着他的原始的忧郁流泻于嘴上、眼上和眉毛上的线条里,使那张脸沉雄、高古,没有它,就缺乏气势与浑厚。
我呆呆地审视着他。那人令我着迷。他是谁?干什么的?从何而来?他仿佛拥有一切的力量,拥有一切潜能——怎么回事?一个无名的船长?在同行中声名狼藉?
我的好奇心爆发了,成为滔滔不绝的语流。
“你为何没在世上做出惊天伟业?具有你这样的强力,你可攀升到任何巅峰。你没有良心或者道德本能,你能驯服世界,君临天下,可你已经到了生命的尖峰、开始走下坡路了,过着黑暗肮脏的日子,为了满足女人的虚荣心和好打扮的天性,捕猎着海中动物;用你自己的话说,是贪婪的猪在寻欢作乐。这什么都能算,就是不能算荣耀。你既然具有如此强力,为何不干出一番伟业呢?没有什么会阻挡你,也没有什么能阻挡你的。出了什么问题?你缺乏冲天之志吗?你沉溺于什么诱惑,不能自拔吗?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从我倾诉开始,他就望着我,满意地凝视着我,看着我说完话,站在他面前,喘着粗气,满脸惶然。他等了一会儿,仿佛在思索从何说起,接着说道:
“书呆子,你记得那个播种者的寓言吗?有的种子落到了石头上,上面没有多少泥土。种子出芽了,因为泥土不深,太阳出来就蔫倒了,又因为没有根便枯萎了。还有些种子落到了荆棘里,荆棘生长起来,把它们闷死了。”
“怎么样?”我说。
“怎么样?”他有些别扭地反问,“不怎么样。我就是那样的一粒种子。”
他又低头看着他的标尺抄写去了。我干完活,打开了门正准备走,他对我说道:
“书呆子,你看看挪威西海岸的地图,你会在那儿看见一处凹口,叫做罗姆司托峡湾。我就生在离峡湾不到一百英里的地方。可我不是挪威人,而是丹麦人。父母都是丹麦人,他们是怎么到西海岸那荒凉的小湾去的,我不知道,从来没有听谁说起。除此就没有什么神秘了。他们很穷,没有文化。祖祖辈辈都没有文化——是海上的农夫,风俗就是把孩子播种在海浪上。再没什么可说的。”
“有说的,”我不同意,“我还不太明白。”
“还能告诉你什么?”他问,凶狠起来,“幼年的贫困?以鱼当粮,粗粝地活着?一会爬动就得出海?哥哥一个个出海,去深海捞吃的,然后溺而不返?从小不识字,十岁就干活,在丹麦船上当跑腿侍童,吃粗劣食物,受恶猛待遇?拳打脚踢就是床铺和早饭,代替说话,震荡心灵的只有恐惧、仇恨和痛苦?我不想记住这些。就是现在我一想起这些,脑子就会发狂。我曾想等我成年后,就去宰掉那几个船老大。只是我那时被踢到别处了。不久前,我确实回去过,但那些老板都死翘翘了,就剩一个,是当年的大副。我见到他时,他是个船老大。我走开时他已成了个瘫子,想走路?永远别想了。”
“可你没进过学校,如何学会读书写字,啃起斯宾塞和达尔文?”
“给英国佬干活的时期。我十二岁当跑腿的,十四岁做船上侍者,十六岁做三等水手,十七岁做二等水手,做水手舱领班。勃勃的野心,无边的寂寞,没人帮助,没人怜悯。我全是为了自己而钻研的,航海术、数学、科学、文艺等等。有什么用?正如你所说,一辈子充其量也不过做一条船的老板——在我从巅峰走下坡路的时候。没意思,对不对?太阳一出来我就蔫倒了,因为没有根基,枯死了。”
“历史上,从奴隶到将军的人也不少。”
“历史上确有其事,机会落到奴隶身上,让他成为命运的红人。”他冷冷地说,“可没人能创造机会。所有伟人所做的事,只是机会来了,他察觉了。科西嘉人拿破仑就察觉了。我曾和他一样,有一个伟大的梦。我能看出机会,但机会没有来。荆棘长了出来,把我闷死了。书呆子,我可以告诉你,对于我,你比任何人知道得都多,除了我的哥哥。”
“他是干什么的?在什么地方?”
“是万王之王号蒸汽船的老板,猎海豹的,”他回答,“我们很有可能在日本海附近遇见他。人们叫他‘阎王’。”
“阎王!”我忍不住叫了起来,“他像你吗?”
“不大像。他是个纯种的野兽,没有人脑。他有我所有┑摹—我所有的……”
“蛮霸。”我提醒道。
“对,谢谢你这个词——我所有的蛮霸,可他认得的大字不够一箩筐。”
“他从不思考生命。”我加上一句。
“他不那么做,”海狼脸上浮起难言的哀伤,“他不去管什么是生命,他就活得更快活。他忙于活着,也就没空闲去思考生活。我的大错在于:总想把生活当一本书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