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海狼”船长,停下来,俯看临终之人。垂死的挣扎如此激烈,那水手站在一边发呆,不再往他身上泼水,帆布水桶歪斜着,水流出来。那垂死之人用脚跟在甲板上咚咚地敲打,伸直两腿,竭尽全力,挺直身子,脑袋左摇右晃。一会儿,他瘫软下来,头也不摇了,全身显出如释重负的意味,它们从全身向唇边汇聚,一声叹息浮上了他的嘴唇,吐了出来。下巴塌了下来,上唇收拢,露出两排黄牙。脸慢慢冻结着,终于凝成一朵魔鬼的恶笑,嘲讽这个为他所抛弃、所玩弄的人世。
最震撼的一幕上演了。
海狼向死人发作了,一声又一声轰雷般的咒骂砸在死者身上。这可不是泼妇骂街,也不仅是粗口恶言。每一句都是侮辱,不知倾泻了多少,犹如挥舞的闪电。这种狂暴的语词,我可是头一回领教,从未想到人间会有如此铿锵的词句。我向来留意语言的艺术,又嗜好刚健的词句,我敢说,只有我一个人能赏鉴他那生动热辣的比喻。我想躺在地上的死者大概是船上的大副,在船泊在旧金山时,可能专在花街柳巷钻来钻去,而开船不久,就很不光彩地一命呜呼,使海狼丢了左右手。
不用说,起码对友人不用说明,我是如何地震惊。无论哪一种粗口,我一向都反感。我的心在往下坠,精神沮丧,或者说昏头昏脑。在我看来,死从来都是庄严肃穆的。临终是安宁的,仪式是神圣的。这种污浊、恐怖的死,第一次见识到。赏鉴着从海狼嘴里喷涌的怒骂,我不知所措。这怒火熊熊的诅咒,完全可以使死者失色惊恐。如果他湿漉漉的黑胡子,竟然吱吱作响,鬈曲起来,然后冒烟发火,腾起蓝焰,我也不会惊奇。但那死者面不改色,仍嘲弄地微笑着,他才是掌控局面的老大。
《海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