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何说起呢?
很可笑,有时我把这一切都算在福罗沙的头上。他这人很怪,他有一座避暑小屋,建在磨坊山谷里,而这山谷总是荫蔽在泰马贝斯峰的阴影中,深冬寒月之时,他不是读尼采,就是看叔本华,这两人的书使他的脑子松弛下来,其它季节他从来不待在那里。酷暑来临,他反倒乐颠颠地在旧金山城中挥汗如雨、四处奔窜。如果不是我每个周末午后,总是去山里看他,并待到周一早晨,那么,我就不会在旧金山海湾中晃悠来晃悠去了。
记住,这是隆冬季节的一个早晨。
不过在我脚下晃悠的,是一只安全的船,马丁尼号可是新下水的渡轮,在索萨利托与旧金山之间航行还不过四五次。罩住整个海湾的浓雾很危险,但当时我这个“旱鸭子”,却完全懵懵懂懂。真的,我还记得,我惬意地走上前舱甲板,就在操舵室下面,找了个座位坐下,无边的浓雾令我遐思绵绵。清风徐来,我似乎遗世独立,飘飘欲仙——其实我明白就在我头上不远的地方,就有两个人,一个,我觉得是舵手,另一个,应该是船长吧,他们在玻璃房里忙着。
还记得,我当时正冥思分工的好处。我不必研究雾岚、清风、潮汐、航海术,同样能渡海访友。我想,术业有专攻是对的。对于和我一样不了解海洋、航海术的大众,舵手和船长的专业经验就很实用。另一方面,我可以不必把精力消耗在学习各种杂事上,可以全神贯注在专业上。比如探讨爱伦·坡在美国文学史上的丰功伟绩——顺便提一下,这是我登载在本月《大西洋》月刊上的一篇鸿文。上船时,我走过客舱,看见一个壮硕的绅士,正全神贯注地在看《大西洋》月刊,而看的正是我的那篇大作。这又表明,是社会分工,是舵手与船长的专业经验,使得这位壮硕的绅士能在从索萨利托到旧金山的轮渡途中,阅读我关于爱伦·坡的专业见解。
砰的一声,把我从沉思中拖出来,一个红脸汉子,带上他身后的舱门,咚咚地走上甲板,不过我又想到了一篇妙文的题目:《洒脱一点吧——为艺术家一辩》。红脸汉子向操舵室瞟过一眼,瞪着四周的浓雾,咚咚地走过甲板,又走回来(他显然装着一双假腿),站在我身边,叉开两腿,一脸快活。我敢断定他是一个老水手。
“这样的烂天,真是要急白头哇!”他向操舵室上点了一下头。
“这有什么紧张的,”我回答,“像ABC一样简单。他们靠罗盘看方向,又知道距离和速度。我觉得和数学一样清晰,不会有意外。”
“不紧张!”他哼了哼鼻子,“像ABC一样简单!数学一样清晰!”
他似乎振作起来,身子向后一挺,瞪着我。“你知道奔出金门的海潮是怎么回事?”他问,其实倒是在对我咆哮,“潮水退得多快呀!噢,流速多少?你听听吧,好吗?这是一个警钟浮标,而我们快挨到它的头上。瞧,他们在转变航向呢!”
浓雾里传来阵阵钟声,简直就像丧钟。舵手慌忙转舵。仿佛就在正前方的钟声,现在已转到了船侧。我们船上的汽笛粗声粗气地嚎叫起来,时不时其他的汽笛声也从浓雾中传进来。
“小渡船,”红脸汉子说,指着右边的一种汽笛声,“在那一面!你听到没有?用口吹的。很像是平底帆船。船老大,可要当心。啊,当心。鬼门关就在眼前啦。”
那隐身的渡船,发出阵阵汽笛声,那只口吹的号角,慌乱地尖叫着。
“他们相互叫唤,怕出事。”火烧火燎的汽笛声一停,红脸汉又开口了。
他满脸红光,眼睛燃烧着火苗,讲解起各种各样的号角声。“向左边过去的是汽笛。你可听见,那小子嘴里含着一只青蛙呢——照我推想可能是一艘蒸汽帆船,正从湾头迎着潮水慢驶进来。”
前面不远,一只小汽笛尖利地狂叫,马丁尼号响起了铜锣声。推进器马上停了,起伏的水声静了下来。一会儿,才重新转动。在猛兽般的大汽笛的怒吼中,小汽笛像只尖叫的小蟋蟀,从船旁浓雾中蹦跳而过,飞速远去。我望着红脸汉,听他解释一番。
“这小蒸汽船浑身是胆,”他说,“我真想撞沉它,小混蛋!真是祸根。坏事做尽!不知是哪头蠢驴,爬上了这只船,从地狱里出来赶去吃早饭,一路乱叫,敲锣开道,要世上的人统统让路,因为他来了,而他又不会照顾自己!因为他来了!你就不得不小心避开!人间的正义,正常的礼貌,他们就完全不懂!”
他的无名怒火让我很觉有趣,他气势汹汹地来回打转,我则在浓雾里沉思。雾啊——真是奇异,犹如无边无际的阴影,遮蔽着这旋转的山川大地。人们不过是星星点点的尘埃,为天主诅咒而服苦役,跨上木马和铁骑,背离神意,在“虚无”中胡乱摸索,疑虑和恐怖重压他们头上,他们忍不住狂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