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这个冬季舞会增光添彩的那些名门闺秀,并不缺乏谨慎。我也并不认为能够指责她们过于鄙视富贵荣华、骏马良田,以及能保证在社会上谋得一个舒适地位的一切。这些好处,绝不会令人厌烦。一般说来,这些正是人们追求的目标。如果说人们的心里还有欲望的话,那正是追求这些东西的欲望。
像于连这样有几分才华的年轻人并不应靠着爱情而平步青云,他们得依附于某个党派。只有这个党派发迹,社会上的好东西才会从天而降。倒霉的是那些不属于任何党派的学者,哪怕是小小的成功也会受到指责,而那些道貌岸然的人正是靠着窃取了他们的成果才名声大振的。是的,先生,一部小说就是道路上流动的一面镜子。反映到您眼里的,有时是蔚蓝的天空,有时则是路上的泥泞。而背篓里带着镜子的人,却被您指责为不道德!他们用镜子照出了污泥,而您却因此指责镜子!您应该指责泥泞满地的大路,您更应该指责道路管理员,正是他们的懈怠才使路面污秽不堪。
现在大家一致公认:在我们这个既谨慎又道德的时代是不可能存在玛蒂尔德那样的性格的。有鉴于此,当我继续讲述这个可爱的姑娘的疯狂故事时,就不必害怕会惹起公愤了。
第二天一整天,她一直在寻找机会来确证她已经战胜了那些疯狂的爱情。她主要的目的就是想方设法让于连感到不快,同时又盯住他的一举一动。
不幸的是,于连太激动了,他没有看破这些如此复杂的爱情诡计,更没有看出其中一切对他有利的东西。他成了这些诡计的受害者,觉得自己从未这么不幸过。
他几乎失去了理智,如果哪位悲观的哲人对他说:“赶快利用对您有利的条件吧,在巴黎,这种受理智支配的爱情,同一种态度不可能超过两天。”即使他听了也不会懂。但无论他现在多么狂热,毕竟良知未泯,知道凡事必须谨慎当先。如果能够向人征求一些意见,倾诉一下痛苦,这自然能减轻内心的伤悲;就像一个正在穿越炎热沙漠的不幸的人,突遇天降甘霖一般。但他也想到了个中风险,生怕碰到冒失的人问起他时,会禁不住泪如泉涌。于是,他把自己关进了屋子。
他注意到玛蒂尔德在花园里徘徊了很久。她走了以后,于连才从楼上下来。他走到一株玛蒂尔德刚摘过一朵花的玫瑰跟前。
夜幕降临,没有人会看见他,他可以完全沉浸在痛苦之中。他明显感觉到德·拉莫尔小姐爱上了那些年轻军宫中的一位,并断定刚才必然与此人谈笑风生。尽管她曾经爱过他,但是她现在已觉得他不值得爱了。
“是的,我的优点很少!”于连自语道,对此他深信不疑,“总之,我是个平庸的人,让人厌烦,连我自己都受不了。”他对自己的所有优点,对自己曾迷恋过的一切,都厌恶起来。他开始用这种错乱的想象来判断人生。这正是聪明人常犯的错误。
他好几次想到了自杀,长眠竟像快乐的天堂一样成了一幅诱人的图景。在他的眼中,长眠不啻是为沙漠中口干舌燥的旅人呈上的一杯冰茶。
“但我的死会让她对我更加鄙视!”他喊道,“那么,我会在她心中留下多么可鄙的印象啊!”
一旦跌入了如此不幸的深渊,除了鼓起勇气外,不会再有别的自救的办法了。以于连的禀赋还不可能对自己说:“必须敢字当头。”然而当他望着玛蒂尔德房间的窗户时,看到透过百叶窗的灯光已经熄灭了。他想象着这间他此生只去过一次的迷人的房间,但他的想象也仅此而已。
他听见一点的钟声响了,立刻对自己说:“我要用梯子爬上去!”
这个想法一闪而过,正当的理由就都涌了出来。他心想:“难道我还要更加不幸吗?”他跑去搬梯子,但是园丁把梯子锁住了。他于是把小手枪的扳机掰了下来。凭着一股突然产生的蛮力,他居然用扳机把梯子上的一个铁链拧断了。没用多久,他就拿到了梯子,把它靠在了玛蒂尔德的窗子上。
“她会发火的,还会对我百般侮辱,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我要亲吻她,最后的一吻,然后就回我的房间自杀……临死之前,我也要亲吻一下她的脸颊!”
他飞快地爬上梯子,敲了一下百叶窗。过了一会儿,玛蒂尔德听见了,她想打开百叶窗,但梯子把窗顶住了。于连紧紧抓住用来固定百叶窗的铁钩子,冒着摔下去的危险,猛地一晃,把梯子稍稍挪动了一下。玛蒂尔德终于把窗子打开了。
他半死不活地跳进了屋子。
“真的是你啊!”她说着就投入于连的怀抱……
此时于连的幸福是语言无法描绘的。玛蒂尔德的幸福也丝毫不差。
她严厉地责备自己,坦陈自己的种种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