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连不愿意就此离开,于是就没完没了地一再解释。于连注意到,这位时髦人物十分自负,在谈到自己时总以“德·博瓦西骑士”自称,对于连只是称为先生。
他的身上常有一种庄重的神态,庄重中又透出隐隐的傲气。这种神态令于连十分欣赏。他说话时老是奇怪地转动舌头也让于连感到惊异。然而所有这一切,没有一点可成为和他决斗的理由。
年轻的外交家风度翩翩地主动提出决斗。然而一个钟头以来一直两腿分开,胳膊肘朝外,双手放在大腿上的端坐在那儿的第九十六团前中尉当即指出,既然这位先生只是名片被他人盗用,他的朋友于连也并非是无理挑衅的人。
于连悻悻地起身告辞。德·博瓦西骑士的马车已在院子门口的台阶前等他。于连偶然抬眼一望,认出车夫正是昨天的那个粗人。
看到此人,于连一把抓住他那宽松的大衣,把他从座位上揪了下来,用马鞭子猛抽——所有这一切都是一瞬间的事情。两个仆人赶来保护他们的同伴,于连为此挨了几拳。就在同时,他拔出手枪,朝他们射击,那些人一哄而散。
德·博瓦西骑士带着一脸戏剧式的庄重走下台阶,以大贵人特有的口吻连连发问:“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他显然想弄清事件的真相,但堂堂外交家的尊严又使他不便表现出更多的兴趣。当他知道了事情的原委之后,高傲的神情中依然透出外交家常有的那种玩世不恭的冷静。
第九十六团的前中尉明白了,德·博瓦西先生已有意决斗。他想堂而皇之地为他的朋友保住发起决斗的主动权。“这下可有了决斗的理由了!”他喊道。“我深有同感。”外交家回答道。
“把这个无赖撵走,”他对管家说,“再换个车夫来。”车门打开了,骑士执意要于连和他的证人先上车。他们找到德·博瓦西先生的一位朋友,这位朋友为他们选择了一个僻静的地方。一路上大家谈笑风生,惟一奇特的只是外交家还穿着睡袍。
“这两位先生虽然很高贵,”于连想,“却一点儿不像来拉莫尔府赴宴的那些人那样乏味,其中的缘由就在于他们并不墨守成规。”他们谈论昨天演出的芭蕾舞中最受欢迎的女主角。两位先生还含蓄地提到了一些于连和他的证人,第九十六团前中尉都一无所知的一些颇有刺激性的趣闻。于连还不至傻到不懂装懂,他爽快地承认了自己的无知。骑士的朋友非常赏识这种坦率,于是不厌其烦地向他讲述了种种奇闻轶事,讲得声情并茂。
有一件事让于连大为吃惊。由于街中央正在搭建迎圣体时用的临时祭台,马车为此耽搁了一会儿。这两位先生竟毫无顾忌地开起了玩笑,说本堂神父是一位大主教的儿子。在一心想当公爵的德·拉莫尔侯爵家里,永远不会有人敢说这样的话。
决斗顷刻间便告结束,于连胳膊上中了一弹。他们用蘸上烧酒的手帕为他包扎。
德·博瓦西骑士彬彬有礼地请求于连允许他用载他来的那辆车送他回去。当于连说出德·拉莫尔府的时候,年轻的外交家和他的朋友相互递了个眼色。于连雇的马车其实也在那儿,但他觉得那两位先生的谈话比善良的第九十六团前中尉有趣得多了。
“天啊,决斗不过如此而已!”于连想,“幸好我找到了那个粗坯,要是咖啡馆所受的窝囊气还得憋在心里,那该多倒霉啊!”一路上,他们依然谈笑风生,有趣的谈话几乎没有中断。于连至此才明白矫揉造作的外交辞令确实大有妙用。
“如此看来,贵人们的谈话也不完全是枯燥乏味的,”他想,“这两位竟敢拿迎圣体巡游的事情开玩笑,还敢毫无顾忌地大谈绯闻轶事。他们欠缺的只是对政务的议论,然而这种缺憾却由于他们谈吐的优雅、措辞的准确而得到了弥补。”于连感到已被他们深深地吸引了,大有相见恨晚之感,“这两位朋友,要是能经常相见,那该有多么幸福啊!”
彼此一分手,德·博瓦西骑士就四下打探,但情况却并不乐观。他很想知道对方到底是什么人,能否堂堂正正地登门拜访?然而他所搜集到的零星的信息却是令人忧虑的。
“糟糕至极!”他对证人说,“我怎么能承认和区区一个秘书决斗过呢,况且还是因为我的车夫盗用了我的名片。”
“那肯定会贻笑大方的。”
当天晚上,德·博瓦西骑士和他的朋友到处宣扬索雷尔先生,这位无可挑剔的年轻人,是德·拉莫尔侯爵一位至友的私生子。消息不胫而走。一旦大家相信了这一传闻,年轻的外交家和他的朋友便在于连卧床疗伤的半个月里前去探望过几次。于连向他们承认他长那么大只去过一次歌剧院。
“这太糟糕了,”他们对他说,“现在也只有那个地方还值得一去了。等你伤好后,第一次出门,就应该去看看《奥利伯爵》。”
在歌剧院,德·博瓦西骑士把他介绍给当时正走红的著名歌唱家吉罗尼莫。
于连几乎迷上了骑士。在骑士的身上糅合着年轻人的自尊、神秘莫测的骄矜和贵族的自命不凡,这种性格使于连心悦诚服。例如,骑士有时说话会故意带点口吃,因为他有幸经常见到的一位权贵就有此贵恙。在他的身上,既有滑稽可笑的地方,又有完美高雅的风度,这两种不同的品质在一个人身上融为一体是于连从未见过的。而这正是外省的穷小子必须竭力效仿的。
大家看见于连经常和德·博瓦西骑士一起出入歌剧院,这层关系使他名声大振。
“这么看来!”有一天,德·拉莫尔先生对他说,“原来你是我的至友,弗朗什—孔泰一位豪绅的私生子喽?”
于连想申明他从未散布过这种流言,他说:“那只是德·博瓦西先生不愿意被人认为和一个木匠的儿子决斗过。”
“我知道,我知道,”侯爵打断了他的话说,“现在该由我来证实这一传闻了,因为它正合我意。另外,我还有一事相求,那只需耽误你半个小时。那就是凡是歌剧院有演出的日子,请你在十一点半钟,在上流社会人士散场出来时,到前厅去露露面。我看你身上有时还会流露出外省人的习气,必须改掉。再说认识一些大人物,即便只是打个照面,总是有益无害的,兴许日后我还要派你去找他们呢。到票房去一趟,让他们对你有个印象。我已为你做了些安排,往后你可以免费入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