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情伪装再好，欲盖反而弥彰；
恰似乌云愈浓，风暴来得愈烈。
——《唐璜》第1章第70节
德·瑞那先生走遍了古堡的每个卧房，又和扛着床垫的仆人一起回到孩子们的卧房。此人的突然出现，终于使于连忍无可忍。
于连走上前去，脸色比平时更苍白，也更阴沉。德·瑞那先生止住了脚步，看了看他的仆人们。
“先生，”于连对他说，“您认为您的孩子跟别的任何一位家庭教师学习，也会取得同样的进步吗？如果答案是否定的，”于连继续说，不容德·瑞那先生有开口的机会，“那您怎么敢指责我疏于管教呢？”
德·瑞那先生着实给吓了一跳。惊魂甫定，立刻从这个乡下小伙子异样的口吻中得出结论，认为他准是在别处获得了一份美差，准备另攀高枝了。说话间，于连越发怒不可遏：
“我离了您也能活，先生。”他又补上一句。
“看到你这样激动，我确实感到遗憾。”德·瑞那先生结巴起来。仆人们在十步开外，正忙着铺床。
“这种话我不要听，先生，”于连气得发狂，“想想您对我说的那些污言秽语吧，而且还当着女人的面！”
于连要什么，德·瑞那先生一清二楚，一场痛苦的斗争撕扯着他的心。于连真的是气疯了，大声嚷道：
“出了您的门，先生，我知道上哪儿去。”
听了这句话，德·瑞那先生仿佛看见于连已在瓦尔诺先生的家里就职了。
“好吧！先生，”他终于叹了口气，对于连说，那神情就像是请外科医生给他做一个最令人痛苦的手术，“我同意你的要求。后天是一号，从后天起我每月给你五十法郎。”
于连差点笑出声来，这真是太出乎意料了，满腔的怒火顿时化为乌有。
“这畜生我还蔑视得不够，”他心中暗想，“这大概是一个卑劣小人所能表示的最大歉意了。”
孩子们目睹了这场争吵，一个个目瞪口呆。他们跑到花园里，告诉妈妈，于连先生大发雷霆，不过他每月可拿到五十法郎了。
于连照例跟着他们出去了，看都没看德·瑞那先生一眼，听任他一个人在那儿气得发抖。
市长心里想：“瓦尔诺先生又让我破费了一百六十八法郎。在孤儿物品的供应问题上，我非得给他来两句厉害的。”
过了一会儿，于连又来见德·瑞那先生。
“我有些良心上的事情要对谢朗神父面谈，能否请您恩准我离开几个小时。”
“啊，我亲爱的于连，”德·瑞那先生皮笑肉不笑地说，“要是你愿意，一整天都行，明天一整天吧，我的好朋友。骑上园丁的马到维利埃尔去吧。”
德·瑞那先生心想：“他准是去给瓦尔诺先生回话去了。他可什么都没答应我呢。不过，还是让这个年轻人的头脑冷静下来再说吧。”
于连迅速离开，走进山上的大树林，从那里可以直奔维利埃尔。他并不想马上就到谢朗神父那里去。他一点儿也不想强制自己再去演一场虚伪的把戏，他需要对自己的思绪作一番梳理，并对激荡他心灵的感情波澜做出理性的审视。
“我打了个胜仗，”他一走进树林，远离了众人的目光，便悄然对自己说，“我可真的打了个胜仗啊！”
这句话给他的整个处境笼上了一道美丽的光环，使他的心平静了一些。
“我现在每月有五十法郎的薪水，德·瑞那先生刚才准是吓坏了。可他怕什么呢？”
于连一个小时之前还对他大发雷霆的这个幸运而又有权有势的家伙，到底是什么事情让他害怕呢？于连想着想着，心里终于完全平静了下来。他在树林中走着，一时几乎与林中迷人的美景产生了共鸣。大块大块光秃秃的岩石很久以前从山峰那边滚下来，落在树林中央。一些粗壮的山毛榉长得几乎和这些岩石一样高。树荫之下，凉爽宜人。而在数步之外，炽热的阳光，却晒得人难以驻足。
于连在这些巨石的阴影中喘了口气，然后继续向上攀登。不久，一条很不明显的，只供放羊人行走的狭窄小道引他走上了一块巨大的悬岩。他自信已远离凡俗。
想到此景为他描绘了他渴望达到的精神境界，不禁莞尔微笑。山上纯净的空气把平静，甚至快乐注入了他的心田。在他眼里，维利埃尔的市长依然代表着世上所有的有钱人和蛮横的人。但是他感到，刚才还使他激动的那种仇恨虽然还十分强烈，但其中却没有了个人的恩怨。倘使他能不再看见德·瑞那先生，只消一个礼拜，他就会忘掉他，忘掉他本人、他的美丽古堡、他的狗、他的孩子和他的全家。“不知怎么的，我竟迫使他做出了最大的牺牲。每年五十多个埃居啊！而且我刚刚摆脱了可怕的危险，一天里竟获得两个胜利。第二个胜利不足称道，但也得猜出个究竟。不过，这种伤脑筋的追究还是留待明天吧。”
于连站在那块巨大的悬岩上，凝望着被八月的骄阳烤炙着的天空。蝉在悬岩下面的田野里鸣叫，当鸣叫声停止的时候，周围一片寂静。脚下，方圆二十法里的田野尽收眼底。于连看见一只雄鹰从头顶上那些巨大的山岩中展翅高飞，在长空中悄然盘旋，不时划出一个个巨大的圆圈。于连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这只猛禽。其动作的雄健与安详令他怦然心动。他羡慕这种力量，他羡慕这种孤独。这曾是拿破仑的命运，有朝一日，这也会是他的命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