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把脸埋进那男人的金发里,向天尖笑起来,那尖笑如此锋利,把整个夜空都划碎了,全崩塌了下来。我本以为她见了我,会欣喜若狂,会马上想起过去的时光,她这副样子,让我惊呆了。
“我抓紧着她的手,喊道,‘来!路又长又黑。赶紧走吧!’
“‘上哪儿去?’她坐起来问我,这时,她不再尖笑了。
“‘到阿卡屯去,’我说,我满心盼望她一听到我的话,脸色会开朗起来。可是她跟那男人一样,嘴角漾出一丝丝嘲讽,眼底燃着冰冷的火焰。”
“‘好极了,’她说,‘我们走,我跟你手拉着手,一块儿到阿卡屯去。我们去住在肮脏的草房里,吃鱼和油,养个小┳印—让我们一辈子觉得得意的小子。我们会忘掉这个世界,变得快快活活,无声无息。这样真好,真是好极啦。来!我们赶快走。我们回到阿卡屯去吧。’
“她一边用手指梳着他的金发,一边刻毒地笑着。眼里没有任何相许的意味。我默默地坐着,这女人不可思议。我想起了那个夜晚,他把她从我那里拖走时,她尖嚎着,撕扯他的金发——眼下,她却爱抚着他,割舍不下。我还想起了我所受的苦难和漫漫的等待,于是我就抓紧她,像他先前一样把她拖走。可是她也像那个夜晚一样,往后退缩,像母猫护着小猫一样地抵抗我。等到我们扭到火堆那面,跟那个男人隔开之后,我放松了她,她坐了下来,听我讲话。我把经过的情形全讲给她听,我讲到了我在异乡的海洋里遇到的一切,在陌生的地方做过的种种事,我怎样找得筋疲力尽,多年吃不饱肚子,以及恒久的一瞬:一见钟情的默默相许。哎,我全对她说了,连当天我跟那个男人之间的一切经过,以及我们年轻时的事情,都告诉了她。我一边说,一边看出她眼睛里又渐渐放出了默默相许的光芒,浓烈辽阔,仿佛黎明的霞光。我看到了她眼里的怜悯,女人的柔情,我看到了恩卡的心灵。于是我又变成了年轻时的那个小伙子,正是这种风情——就是当初恩卡奔上沙滩,边笑,边跑到她母亲屋里去时的风情——把我吸引住了。严峻的忐忑不安消融了,饥饿和焦虑的等待也远去了。时候到了。我觉得她的胸口在召唤着我,好像非要我把头搁在她的胸口上,让一切消融。她向我伸开双手,我向她扑过去。突然,她眼里喷出熊熊的怒火,她的一只手已经伸到了我屁股旁边。一下,两下,她刺了我两刀。
“‘狗日的!’她笑了,笑声把天地间的冰冷全装了进去,一家伙把我推在雪里。‘猪猡!’她又尖笑了起来,尖笑划破了那一片沉寂,她又回到了死人那儿。
“我说过,她刺了我一刀,两刀;但是她饿软了,根本杀不死我。可我还想留在那地方,闭上双眼,跟那两个人同归于尽。他们的生活同我的生活纠结在一起,使我走过了无数陌生的道路。但是有一笔债未还,使我无法安息。
“回来的路线又长又冷,在我眼前飘摇,口粮也只有一点。那些佩利人找不到麋鹿,已把粮食棚一抢而空。那三个白人也是这样,可我从那儿路过时,看到他们也饿瘪瘪地死在木屋里了。以后我什么都记不得了,直到我来到这儿,看见了吃的东西同火——很多火。”
他说完之后,倾慕地弯下腰,靠近火一点。好一阵子,油灯的火苗舞动着,墙上的影子随之跳跃着,仿佛在演出一幕幕悲剧。
“可是恩卡呢?”普林斯喊了起来,那最后一幕使他怎么也无法摆脱。
“恩卡吗?她不肯吃松鸡。她躺在那儿,搂着他的脖子,把脸完全埋在他的金发里。我把火挪得近一点,让她不至于受冻,可是她爬到另一边。我又在那边生了一堆火,可是也没有用,因为她不肯吃东西。现在,他们仍一动不动地那样躺在雪中。”
“那么你呢?”基德问道。
“我不知道。阿卡屯是个小地方,我也不打算回去住在大地的边上。可是活着有什么用。我可以走到康士坦丁队长那儿,他会给我戴上脚镣手铐,总有一天,他们会给我脖子套上一根绞索,这样我就会睡得沉实了。可是……这也不好,总之,我不知道。”
“可是,基德,”普林斯坚定地说,“这是谋杀呀!”
“嘘!”基德命令道,“有众多事情非我们的智慧所能及,也超出了我们的正义尺度。这件事谁是谁非,我们说不清楚,我们也无法判断。”
纳斯向火逼近一点。
一片宏伟的静默。
每一个人眼中,无数的景象在涌出,在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