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戈尔(1861—1941),印度作家,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著有诗集《新月集》、《飞鸟集》、《吉檀迦利》等。
[印度] 泰戈尔
削发、左肩挂圣线的宗教仪式即将举行,我急得整天抓耳挠腮,愁眉苦脸。挂着那玩艺儿怎么去上学?洋人的孩子对印度的牛抱有浓厚的兴趣,但绝不会看得起我这个年幼的婆罗门!泰戈尔家庭的种性是婆罗门。即便不朝我的光头投掷什么破烂取乐,奚落嘲笑是免不了的哩。
正当我心事重重的时候,我被叫上三楼。父亲问我,我想不想跟他去喜马拉雅山。我若石破天惊地大叫一声“想”,这是道出我真实心情的回答。我就读的孟加拉学院附小,岂可与神奇的喜马拉雅山同日而语!
前往喜马拉雅山之前,我们得在波罗普尔住几天。
不久前,二哥萨登特罗那德曾和父母游览波罗普尔。我听他讲的旅行故事,十九世纪高楣名门的见过世面的少爷决不会相信。我那时尚未学会准确判断哪儿是可能与不可能的界线,卡里达斯卡里达斯(1385—?)曾用孟加拉语改写梵文史诗《罗摩衍那》。、伽斯罗摩达希伽斯罗摩达希于18世纪用孟加拉语翻译梵文史诗《摩诃波罗多》。对我不肯鼎力相助,彩色连环画和小人书也不提醒我注意分辨真假。我是上了当,摔了跤,才晓得人世间凡事都有铁的规律。
二哥煞有介事地对我介绍,没有特别的能耐,上火车非常危险,脚一滑就完了。火车启动时,必须使出吃奶的力气坐稳,不然让人一推,便没影儿了。我走进车站,心里真有点忐忑不安。等我毫不费劲地上了火车,还猜想真正的“上火车”在后面哩。
火车轻快地启动了,我仍未发现任何危险的征兆,感到十分扫兴。
火车向前飞奔,列车两侧,一排排绿树镶嵌的广阔原野,葱郁树木掩映的一座座村落,画一般迅速往后滑动,仿佛蜃景里的湍流。日暮时分,我们准点抵达波罗普尔。上了轿,我立即闭上眼睛。我宁愿波罗普尔的一切奇迹明天闪现在我清醒的眼前,提前在苍茫暮色中窥见奇迹的影子,明天的乐趣将是不完整的了。
翌日清晨,我怀着怦怦跳动的心走到外面。先于我游览此地的二哥告诉我,波罗普尔与世界其他地方最明显的不同之处,是当地的卧房与院里厨房之间的甬道上,尽管没有布篷什么的,走在甬道上,却完全感受不到阳光的照耀和清风的吹拂。我到处寻找这种甬道,读者听了大概不会觉得奇怪,我至今尚未找到。
我是在城里长大的孩子,从未见到稻田。书中读到放牛娃的故事,就在想象的画布上,一丝不苟地勾画放牛娃的容貌。我从二哥口中得知,波罗普尔遍野是金黄的稻谷。和牧童做游戏,是他每天必做的事情。主要的游戏,是从稻田运来雪白的大米,煮成香喷喷的米饭,和牧童坐在一起享用。
我急切地举目四望,唉,沙漠边缘地区哪有什么稻田!牧童可能在荒原的什么地方放牧,但一时无法和他们结识。
未遇见牧童的懊丧,转眼间云消雾散了。我观赏的景物,对我来说,已经够多的了。这儿,仆人不来管束我。职司方向的女神,用地平线在遥远的地方画了个大圆圈,我在圆圈里行动自由,不受干扰。
我当时还小,可父亲并不阻拦我外出游玩。旷野表层的土壤让雨水冲走,裸露出绛红的鹅卵石,形状奇异的小石堆,洞穴,一条条细流,颇似小人国的地貌。当地人称起伏的沙丘为“库亚伊”。我用衣摆兜着捡到的五颜六色的石子,欢天喜地地回到父亲身边。他没有现出不悦的神色,也不说我耐心地捡石子是可笑的举动。相反,他惊喜地赞叹:“啊,这些石子真好看,哪儿捡到的?”我洋洋得意:“还有好多好多,成千上万颗呢,我每天去捡。”“很好,很好,用石子装饰那座土山吧。”他为我出主意。
当地人挖池塘,因下面土质坚硬而作罢。挖出的泥土堆在南边,形成土山似的高台。父亲拂晓上高台坐在蒲团上祈祷,旭日在他前面的地平线上冉冉升起。他鼓动我用石子装饰的就是这个高台。离开波罗普尔回家的时候,我未能带回我捡的一堆堆石子,心里很难过。我还不懂得运石子不容易,运费惊人。其实,并不非要与攒积的东西保持关系不可。然而,心理上至今不愿接受那种事实。那天,天帝倘若大发慈悲,满足我的心愿,说:“你可以一辈子捧着那些石子。”此刻谈及此事,我恐怕笑不出声来了。
沙丘地里有一个蓄满雨水的深潭,碧澄的水漫过潭口,汩汩流向沙地,几条小鱼神气活现地逆水游泳。我异常兴奋地向父亲报告:“我发现了一股十分美丽的泉水,弄几罐来,可以喝,也可以冲澡。”
“太妙了!”父亲快活地附和,旋即派人去汲水,以此作为发现者的奖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