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未临以前,我们将穿上冰鞋,在曲折的河面上遨游一番,这样顺流滑冰而下,对于我们这种冬天整日靠着炉边而坐的人,实在富于新奇的刺激,不亚于跟随柏莱或弗兰克林柏莱(1790—1855)、弗兰克林(1786—1847),皆英国人,以探险北极著称。等大探险家到冰天雪地里去游历一次。河道曲曲弯弯,一下子在群山中流过,一下子在平整的草地上展开,在松树枝桠交错的地方,河面上又形成了无数的港汊。河在市镇的后面流过,因此我们所看见的景物,都是比较荒野,为平日所不习见的。平常从公路上看去,田野园圃都带一种矫揉造作的姿态,可是在靠河的一面,它们就都比较大方自在,拿真面目给人看了。这里是地球的外界——地球的边缘。一切景物,都显得调和,没有强烈的对比,因此眼睛也就舒服多。一路下去,农田上的篱笆倒有不少,最后一排篱笆的最后一节障碍,是一枝飘荡着的柳条,至今还保持一点青色;从此以后,就再无樊篱之阻,也不再有道路同我们的冰路交叉了。现在我们所走的路是一条最隐僻最平坦的路,我们如往上游走,不需要爬什么山,只要一层一层地按着广阔的平路走,也可以深入腹地,走入高地草原。河流自高而下,最足以说明顺循自然之理;河流走路好像病人一般,丝毫不用力气。一枚橡果橡果下部有托,如杯状。给杯子托着,可以悠悠地循着河道浮游而下,决无颠覆之虞。河里偶然也有小小的瀑布,但是水虽突然滑泻而下,整个风景却并无改变,只是水气弥漫,水花四溅,把远近游客的注意都吸引过来了。河流发源之处远在内陆腹地,它跨过好几层广阔而平坦的台阶,或者说,它是沿着一块倾斜度很缓和的平面,浩浩荡荡,流入海洋。地面是不平的,但是河流从一开始起,就随着地形的起伏,自然而下,以后不断如此,所以能够畅流无阻。
天地之间,没有一处地方,是人迹永远所不能到的。现在我们走近鱼类的帝国了。我们的脚很快地滑过深不可测的大水,回忆夏天的时候,我们的钓竿也在此引诱过鳕鱼和鲈鱼,河里芦苇成行,宛如长廊一般,那是庄重的梭子鱼潜伏的地方。附近的沼泽地带范围广阔,难以通过,冰鞋虽行动快捷,到此也无能为力,上面好像筑了一千条铁路,到处是阻碍,但是苍鹭曾经在此地涉过水,鹭鸶也在这里栖息过。我们一口气就滑到了麝鼠的公馆——麝鼠是这里资格最老的移民——我们看见它在透明的冰层底下飞也似的钻回河岸上的洞穴里,形状就像一条长毛的鱼。我们不断地向前滑行,很快就滑过了草原,那地方不久以前“一刈草人曾经磨过镰刀”典(出自弥尔顿的《快乐人》第66行。),我们穿过好几处冻结了的蔓越橘丛,地上野草还是很多。再向前滑去,就到了山鸟、京燕和翠鸟在河的上方筑巢的地方,泥沼中的树上也悬挂着大黄蜂的巢。许多快乐的小鸟纷纷从它们的桦枝和蓟花毛构成的巢里飞出,现在正随着日光飞舞。泥沼外缘的树上,鸟巢很多,形成了一个水上悬空村落,这里是人迹从来所不到。树的空心里面,是树鸭孵育子女的地方,有时候她偷偷地溜出去,到远处的沼泽去猎食。
大自然在冬天成了一架古董柜子,充满了各种干结了的标本,完全按照它们天生的次序,排列得井井有条。草原和树林成了一座“植物标本院”。树叶和野草受了空气的压力,无需螺丝钉或胶水之功,形态保持得很完整。这里的鸟巢并不像博物院里一样,挂在假树上面;这里的树虽干枯,仍是真树,鸟在哪里筑的巢,现在还是在哪里。我们现在到草木横生的泥沼里去察看一下,看看赤杨、柳树、枫树吸收了多少和煦的阳光,多少滋润的雨露,现在长得有多高。我们要看看它们的桠枝经过发旺的夏天之后,长得有多长多粗了——不久之后,尚在熟眠中的蓓蕾就要觉醒,“百尺竿头,更上一步”,这些树枝快要和天相齐了。
我们有时候在雪中践踏而过,雪太深了我们常常因此找不到河的踪迹;走了几十码之遥,河重复出现,可是似乎改了道,忽焉在左,忽焉在右,大出我们意料之外。河在冰雪底下,仍旧流着,轰轰然地可是又是模糊不清的发出声音,好像是打鼾,难道河像熊和土拨鼠一样,也会冬眠不成?夏天浩浩荡荡的大川,现在所剩踪迹无多,我们隐隐约约地找寻过去,总是看不见河,只见一片硬化了的冰雪。我们起初总以为一到深冬,河流就会干涸,或者至少在春天解冻以前,它是连底冻结的。事实上,河水并未减少,只是表面上盖了一层冰雪而已。灌注湖泊溪流的千百泉源,冬天里仍是滚滚而流。只有少数离地较近的泉源,它们的出口处也许被冻住了;但是它们流入地下,地底深处的水库因此益形充实。自然界的井泉是在冰霜的下面。夏天百溪水涨,这并不单靠融雪来灌注;刈草的人要解渴,也并不是只有融化了的雪水可以喝。春天山泉解冻,溪水暴涨,这是因为自然界的工作被耽搁了一个时候,水变成了冰和雪,冰雪的质地没有水那么圆润,它们不像水那样容易趋向平处流,所以有闯祸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