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该怎么办,看来很清楚。我应该走近一些,大约二十五码左右,去试试它的脾性,要是它冲过来。我就开枪;要是它不理我,那就让它去,等驯象人回来再说。但是我也知道,这事我恐怕办不到。我的枪法不好,田里的泥又湿又软,走一步就陷一脚。要是大象冲过来而我又没有射中,我的命运就像推土机下的一只蛤蟆。不过即使在这时候,我想的也并不完全是自己的性命,而是身后那些看热闹的黄脸。因为在那时候,有这么多人瞧着我,我不能像只有我自己一个那样害怕。在“土著”面前,白人不能害怕;因此,一般来说,他是不会害怕的。我心中惟一的想法是,要是出了差错,那二千个缅人就会看到我被大象追逐、逮住、踩成肉酱,就像山上那个龇牙咧嘴的印度人尸体一样。要是发生这样的事情,他们中间有些人很可能会笑话我。我不能让他们笑话我。只有一个办法。我把子弹上了膛,趴在地上好瞄准。
人群十分寂静,许许多多人的喉咙里叹出了一口低沉、高兴的气,好像看戏的观众看到帷幕终于拉开时一样,终于等到有好戏可瞧了。那支漂亮的德国步枪上有十字瞄准线。我当时根本不知道,要射杀一头象得瞄准双耳的耳孔之间的一条假想线,开枪把它切断。因此,如今这头象侧着身子对我,我就应该瞄准直射它的一只耳孔就行了;但在实际上,我却把枪头瞄准在耳孔前面的几英寸处,以为象脑在这前面。
我扣扳机时,没有听到枪声,也没有感到后坐力——开枪中时你总是不会感到的——但是我听到了群众顿时爆发出高兴的欢叫声。就在这个当儿——真是太快了,你会觉得子弹怎么会这么快就飞到了那里——那头象一下子变了样,神秘而又可怕地变了样。它没有动,也没有倒下,但是它的身上的每一根线条都变了。它一下子变老了,全身萎缩,好像那颗子弹的可怕威力没有把它打得躺下,却使它僵死在那里。经过很长时候,我估计大约有五秒钟,它终于四腿发软跪了下来。它的嘴巴淌口水。全身出现了老态龙钟的样子。你觉得它仿佛已有好几千岁了。我朝原来的地方又开了一了枪。它中了第二枪后还不肯瘫倒,虽然很迟缓,它还是努力要站起来,勉强地站着,四腿发软,脑袋耷拉。我开了第三枪,这一枪终于结果了它。你可以看到这一枪的痛苦使它全身一震,把它四条腿剩下的一点点力气都打掉了。但它在倒下的时候还好像要站起来,因为它两条后腿瘫在它身下时,它仿佛像一块巨石倒下时一样,上身却抬了起来,长鼻冲天,像棵大树。它长吼一声,这是它第一声吼叫,也是仅有的一声吼叫,最后它肚子朝着我这一边倒了下来,地面一震,甚至在我趴着的地方也感觉得到。
我站了起来。那些缅甸人早已抢在前面跑到田里去了。显然那头象再也站不起来了,但它还没有死,它还在有节奏地喘着气,喉咙呼噜呼噜地出声,它的半边身子痛苦地一起一伏。它的嘴巴张得大大的,我可以一直看到粉红色喉咙的深处。我等它死去,等了很久,但它的呼吸并不减弱。最后我把剩下的两颗子弹射到我估计是它心脏的位置。遂血喷涌而出,好像红色的天鹅绒一般,可是它还不肯死。它中枪时身子并不震动,痛苦的喘息仍继续不断。它在慢慢地、极其痛苦地死去,但是它已到了一个远离我的世界,子弹已经不能再伤害它的,我觉得我应该结束那讨厌的喘息声。看着那头巨兽躺在那里,没法动弹,又没法死掉,又不能把它马上结果掉,很不是滋味。我又派人去把我的小口径步枪取来,朝它的心脏和喉咙里开了一枪又一枪。但似乎一点影响也没有。痛苦的喘息声继续不断,就像钟滴答声一样。
我终于再也无法忍受了,就离开了那里。后来听说它过了半个小时才死掉。缅甸人还没有等我走开就提着桶和篮子来了,据说到了下午他们已把它剥得只剩骨骼了。
后来,关于射杀那头象的事,当然议论不断。象主人很生气,但他是个印度人,一点也没有办法,何况,从法律的观点来说,我做的并不错,因为如果主人无法控制的话,发狂的象是必须打死的,就像疯狗一样。至于在欧洲人中间,意见就不一了。年纪大的人说我做得对。年纪轻的人说为了踩死一个苦力而开枪打死一头象太不像话了,因为象比科林吉苦力值钱。我事后心中暗喜,那个苦力死得好,使我可以名正言顺地射死那头象,在法律上处于正确地位。我常常在想,别人知不知道我射死那头象只是为了不想在大家面前显得像个傻瓜而已。
董东山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