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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辰-射象

乔治·奥威尔(1903—1950),小说家,原名埃里克·布莱尔。生于孟加拉。他的创作有两个基本主题:贫困和政治。他还写过许多评论文章,特别是政论文章。主要散文集有:《鲸内集》(1940)、《狮与独角兽:社会主义与英国天才》(1941)、《狄更斯、达黎等:大众文化研究》(1946)等。奥威尔是二十世纪英国文学史一个重要的散文作家。

[英] 乔治·奥威尔

在下缅甸的毛淡棉,我遭到很多人的憎恨——在我一生之中,我居然这么引起重视,也就仅此一遭而已。我当时担任该市的分区警官,那里的反欧洲人情绪非常强烈,尽管漫无目的,只是在小事情上发泄发泄。没有人有足够胆量制造一场暴乱,但是要是有一个欧籍妇女单身经过市场,就有人会对她的衣服吐槟榔汁。作为一个警官,我成了明显的目标,只要安然无事,他们总要捉弄我。在足球场上,会有个手脚灵巧的缅甸球员把我绊倒,而裁判(又是缅甸人)会装着没瞧见,于是观众就幸灾乐祸地大笑。这样的事发生了不止一桩。到了最后,我走到哪里,哪里就有年轻人的揶揄嘲笑的黄脸在迎接我,待我走远了,他们就在后面起哄叫骂,这真叫我的神经受不了。闹得最凶的是年轻的和尚,该市有好几千个,个个似乎都没有别的事可做,只是站在街头,嘲弄路过的欧洲人。

这使我十分着恼,也使我不解。因为那时我已认清帝国主义是桩邪恶的事,下定决心要尽早辞职滚蛋。从理论上来说——那当然是在心底里——我完全站在缅甸人一边,反对他们的压迫者英国人。至于我所干的工作,我是极不愿意干的。这种不愿意的心情非我言语所能表达。在这样的一个工作岗位上,你可以直接看到帝国主义的卑鄙肮脏。可怜巴巴的犯人给关在臭气熏天的笼子里,长期监禁的犯人面有菜色的脸,被竹杖鞭打后疤痕斑班的屁股——这一切都使我有犯罪的感觉,压迫得我无法忍受。但是我无法认清楚这一切。我当时很年轻,没有受过什么教育,我不得不独自默默地思索着这些问题,在东方的英国人都承受着这种沉默。我当时甚至不知道大英帝国已濒于死亡,更不知道它比将要代替它的一些新帝国要好得多。我只知道我被夹在中间,我一边憎恨所为之服务的帝国,但我又生那些存心不良的小鬼头的气,他们总是想方设法使我无法工作。我一方面认为英国统治是无法打破的暴政,一种长期压在被制服的人民身上的东西;另一方面我又认世界上最大的乐事莫过于把刺刀捅入一个和尚的肚子。这样的感情是帝国主义正常的副产品;随便哪个英属印度的官员都会这么回答你,要是你能在他下班的时候问他。

有一天发生了一件事,很能间接地说明问题。这本是一件小事,但它使我比以前更清楚地看到了帝国主义的真正本质——暴虐的政府行为处事的真正动机。有一天清早,镇上另一头的一个派出所的副督察打电话给我,说是有一头象在市场上横冲直撞,问我能不能去处理一下。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但是我想看一看究竟。就骑马出发了。我带上了步枪,那是一支老式样的0.44中径温彻斯特步枪,要打死一头象,这枪太小了,不过我想枪声可能起恐吓作用。一路上有各种各样的缅甸人拦住我,告诉我那头象干了些什么。这当然不是一头野象,而是一头发春情的驯象。它本来是用铁链锁起来的,发春情的驯象都是如此,但在头一天晚上它挣脱锁链逃跑了,惟一能在发情斯制服它的驯象人出来追赶,但奔错了方向,已到了要走十二小时的路程之外,而这头象在清早又突然出现在镇上。缅甸人平时没有武器,对它毫无办法。它已经踩平了一所竹屋,踩死了一头母牛,撞翻了几个水果摊。饱餐了一顿;它还碰上了市里的垃圾车,司机跳车逃跑,车子被它掀翻,乱踩一气。

缅甸副督察和几名印度警察在发现那头象的地方等我。这是个贫民区,在一个陡峭的山边,破烂的竹屋子挤在一起,屋顶铺的是棕榈叶。我记得那是个就要下雨的早晨,天空乌云密布,空气沉闷。我们开始询问大家,那头象到哪里去了,像平常一样,得不到确切的情报。在东方,情况总是这样;在远处的时候,事情听起来总是很,清楚,可是你越走近出事的地点,事情就越模糊。有的人说,那头象朝那边去了,有的人又说是另一个方向。有的甚至说根本不知道有什么象逃跑的事。我几乎觉得整个事情可能都是谎话,这时忽然听到不远的地方有人在嚷嚷。我听到一声惊恐的喊叫“走开!孩子!马上给我走开!”这时我见到一个老妇人手中拿着一根树枝从一所竹屋的后面出来,使劲地赶着一群赤身裸体的孩童。后面跟着另外一些妇女,嘴上啧啧出声,表示惊恐;显然那里有什么东西不能让孩子们见到。我绕到竹屋的后边,看到一个男人的尸体躺在泥中。他是个印度人,一个黑皮肤的德拉维人苦力,身上几乎一丝不挂,死去没有几分钟。他们说那头象在屋子边上突然向他袭来,用鼻子把他捉住,一脚踩在他背上,把他压扁在地上。当时正好是雨季,地上泥地很软,他的脸在地上划出了一条槽,有一尺深,几尺长。他俯扑在地上,双手张开,脑袋扭向一边。他的脸上尽是泥,睁大双眼,龇牙咧嘴,一脸剧痛难熬的样子。(可别对我说,凡是死者的脸上表情都是安详的。我所见到的尸体中,大多数是惨不忍睹的。)大象的巨足在他背上撕开皮,像人剥兔皮一样干净利落。我一见到尸体,就马上派人到附近一个朋友的家里去借一支打象的步枪来。我已经把我的马送走,免得它嗅到象的气味,受惊之下把我从它背上颠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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